裴烽一陣眼暈,不好再說什麼,唉聲嘆氣地搖頭。
了宮門,母子四人就兵分兩路,胡大娘子去皇后的長秋宮,兄弟三個往東宮去。他們三個一直關系微妙,裴煜與裴硯素來不合,跟裴烽這個當長兄的關系倒都不錯。于是這般同行的時候,裴烽總會自覺地走在他們中間,免去幾分尷尬。
走了約莫一刻就到了東宮門口。東宮早就差了宮人候在外頭迎各家公子,見定國公府的人前來,資歷最深的那位管事趕忙迎上前,恭恭敬敬地揖道:“三位公子安好,現下時辰還早,毓德殿備好了茶水,請隨奴先進去稍坐。”
一如東宮的規制相當于一個小的朝廷,東宮的格局也差不多就是個小的皇宮。皇宮里,天子坐擁含元殿、宣政殿、紫宸殿三大殿,其中以年節宴飲所用的含元殿最為氣派,宣政殿則是平日早朝、廷議的地方。而紫宸殿乃天子居所,里面雖也有一方殿可供君臣議政,但仍是寢殿更大一些。
眼下這宦提及的“毓德殿”就相當于紫宸殿,乃是太子的住。裴硯本以為這樣的遴選該到議政的明政用的明政殿去,聞言心下不由斟酌了起來,猜想是因近臣們乃是太子的親信,所以才會選用毓德殿,顯得親和一些。
他們步毓德殿時,殿中的人已不了。毓德殿大致分為五個部分,正當中依次是外殿、殿、寢殿,此外外殿兩側還有東西兩方側殿。眾人現在都等在外殿里,足有三四十人,卻都只安靜地喝茶,并不作聲。
因太子如今剛及弱冠,這三四十人的年紀也都與太子差不多。最大的大概就是裴烽這樣二十二三歲的,最小的十五六,裴煜和裴硯都算年紀居中。
殿里的寂靜一直持續到辰時四刻,也就是八點整。太子沒臉,但太子太傅陸時鑄進了殿來。眾人連忙見禮,陸時鑄著花白的胡須,悠悠笑道:“對不住,對不住。我歲數大了,忘了今日諸位要來,晨起給太子布置的文章難了些,他還沒寫完。”
眾人忙道不妨不妨,請太子殿下慢慢寫,我們在此喝喝茶好的,東宮的茶真香,倒是太傅您辛苦了。
陸時鑄還是那副笑模樣,目一轉,看向裴家三兄弟:“國公爺近來可好啊?”
年紀最長的裴烽上前兩步,含笑一揖:“家父仍在外云游,已有數月不見,但想來是自在的。”
“自在就好,上了年紀的人,就該自在點。”陸時鑄和氣地笑笑,跟著就又說,“你們枯等也無趣,不如這樣,太子正寫的那篇文章你們也試著寫寫,一會兒太子來了,還可一議。”
眾人一聽:哦,合著您是出題來了。
但他們倒也并不意外,因為太子這是挑選近臣,又不是選妃。投緣固然重要,可真才實學也不能,總不能挑個紈绔子弟進來天天就知道帶著太子玩,那玩上幾年江山都該涼了。
眾人便提起心神,聽太傅說了題目是什麼。太傅說完,功退,又寒暄了幾句就走了。
太傅一走,方才領裴家三兄弟進來的那宦就又了殿來,恭請眾人去東西側殿,說以備好了紙筆,方便他們寫文章。
眾人就此散開,了側殿一瞧,準備得可真周全。不僅一套套桌椅早就擺好了,筆墨紙硯也都已備齊。偌大的兩方側殿,看著就跟學塾的課堂似的。
一眾公子默不作聲地落座,有的思索著太傅所出的題目,并不直接筆,有的提筆就開始疾書。
裴家三人里,次子裴煜便是那提筆就寫的。他一貫心思活絡,寫起文章腦子得極快,總能一氣呵。
裴硯自顧定了定心,好歹將那抹喜悅制住了。
——這題,他做過!
他悶頭苦讀了好些日子,可世上好文章那麼多,他總不可能樣樣都學。所以他自己劃了些重點,一方面覺得太子若要聊學問,大概會以史政居多,就多看了史書政書;另一方面,他想太子是太傅陸時鑄的學生,便又著意將陸時鑄做過的文章多看了看,還有早幾年陸時鑄為科舉出的題也都瞧了瞧。
沒想到還真讓他趕上了。
當學生的遇上考試,最痛快的事莫過于“這題我做過”。裴硯執筆,穩穩落字。
一旁案前的裴烽安靜的坐在那里,一邊理著思路,一邊不慌不忙地蘸墨。他的目掃了眼左邊的三弟,又睇了眼右邊的二弟,心里只在想胡大娘子如此在意這事,若這機會真讓他得了,家人之間只怕要生隙吧?
裴烽著面前的白紙,無聲地吁了口氣。
許多時候,他都不清楚自己到底在想什麼。府中許多下人認為這定國公的日子該是他的,因為他是原配嫡出,又在一眾公子里最為年長。
他私心里覺得他們說得不錯,可同時他又似乎總對這個爵位不夠在意。遇上大事的時候他總會想,這爵位他不要也罷,只消一家人能和和氣氣的就好。
裴烽沉之間,又想起了晨起的事。于氏為他這一趟弄得很張,早上一起床就忙忙叨叨的,一會兒去給他檢查裳一會兒又去催早膳,還一再跟他說,在東宮里一定要多加小心,一言一行都別來。
他被弄得無奈,寬了兩句,說沒有想得那麼可怕,東宮又不吃人,他待上半日就回去了。
于氏卻瞪著他道:“你別這麼大意,太子近臣的位子多人想要、多人指著這事兒逆天改命呢,你想著去去就回不要,可只怕旁人不這麼想。萬一有那麼一個兩個心思狠毒的,寧可鬧出人命也要把旁人踩下去怎麼辦?你別不當回事。”
裴烽只覺于氏小題大做,又笑說:“你若這麼擔心,那我不去了可好?咱們就在家待著,你看著我。”
于氏啞了啞,當然不能真把他扣下,卻嘆息道:“倘使真能不去,我倒不得你不去。你日后仕途如何我都不在意,我就想讓你平平安安的,別惹什麼風浪。”
在這一點上,于氏和他很像。旁人或許會說他無大志,可他只覺得平安是福,家宅和睦也是福。
裴烽很快定下神,雖落了筆,寫得卻隨意。
他只寫了約莫兩刻,旁人都還正埋頭苦干呢,他就撂下筆起往外走了。守在側殿門口的宦見狀以為他需要什麼,趕忙迎上前:“公子,您……”
裴烽輕松地笑笑:“沒思路,我出去走走。”
宦啞了啞,出難:“這您要是出去走走,可就……可就不能讓您再進來了。”
“哦,沒事。”裴烽渾不在意地搖頭,“左右也寫不出,就不寫了,你只當我個懶。”
說完他不再理那宦,徑自闊步而出去。
側殿里的眾人面面相覷,裴煜下意識地往殿門看了眼,見裴烽真的走了,暗自松了口氣。
他知曉大哥學識不差,現下這般走了只能有一個緣故,就是清楚分寸。
他無聲地又看了看三弟,心下希三弟也知曉輕重,別想著在這種事上拔尖。
就這樣,裴烽一去不返,在外面閑逛了半晌之后,他掂量了一下,索尋了個宦去向太子告罪,說自己今日不適,不得不先回了。
太子沒說什麼,差人一直將他送到了宮門口,還客客氣氣地詢問需不需要傳太醫去府上。裴烽笑說不用,道家里有府醫,那宦也就沒再堅持。他又說今日實在施禮,改日再來謝罪,宦表示哪里哪里,誰都不免有個三災六病,太子殿下都明白。
裴烽于是就這麼回去了,他前腳剛走,東宮那邊后腳就去長秋宮稟了話,主要是顧著胡大娘子在,于于理都該告訴。
胡大娘子正與皇后閑話家常,聞言心下一松,不由慨:裴烽真是個聰明人。
與這個繼子并不算多麼親近,但一直以來也愿意關照這個繼子,更能心境平和地欣賞他,因為他的的確確很懂事,總能無形中化解矛盾,讓大家都自在。
裴烽自覺放棄,裴硯在份上又差著些,那裴煜應該就穩了。
——胡大娘子無聲地舒了口氣,皇后靜靜看著,意有所指地笑道:“你家大郎,是個與世無爭的。”
“……是啊。”胡大娘子回了回神,也銜起笑來,又說,“我們家一共來了三個,也不知哪個能合太子殿下的脾氣。”
皇后只作沒聽出語中的探問,閑閑笑說:“這本宮倒也說不清了。他們男孩子找兄弟朋友的事,我們哪能清楚?倒是你們定國公府的孩子,本宮瞧著總比旁人家的好,讓人放心。不論日后是哪個留在東宮做事,本宮都高興。”
皇后這話里的重毫不遮掩,胡大娘子雖沒探出自己想聽的,也只得欣喜地笑起來:“娘娘謬贊了。臣婦倒指家里這幾個不中用的兒子日后能跟著太子好好學學東西,好過悶在學塾里死讀書。”
皇后頷了頷首:“本宮記得你家大郎上次恩科時去了?”
“唉。”胡大娘子笑喟,“失利了,沒能考中,下回再說吧。”
皇后一哂:“這科舉一次就中的寥寥無幾,一輩子不中的倒大有人在。他還年輕呢,慢慢來便是。”
“是啊,上次他也說,只是先去試試看,探一探自己的底子。”胡大娘子悠悠含笑,就像一個慈母在說自己所生的兒子。
長秋宮這邊一派和氣地聊著,東宮那邊,眾人在午膳前了卷,小歇不多時,太子就賜了宴下來。午膳過后,太子可算了臉。
眾人終于聚到了殿與太子閑談。這其中一多半人沒見過太子,像裴煜裴硯這樣門楣足夠顯赫的時候倒是見過,但也只是年節宮宴飲的時候混個點頭之,沒正經說過話。
所以若真是“閑談”,大家還真沒什麼話講,史政一類的問題就自然而然地被端了出來。做學問的事,認不認識都可以一道聊聊。
然而這一聊就是大半日,眼看殿外日頭漸漸西斜,裴硯神使鬼差地想:若一時半刻回不去,楚沁會不會著自己傻等他啊?
這念頭不起則已,一起就讓他忍不住總要去想。最初倒還好,他想著這些也沒耽誤正事,依舊與眾人有問有答。后來有個話題一時不著他開口,他無所事事之下就走神走得厲害了那麼一點,等到再回過神的時候,太子已經了他三回了。
“裴三郎?”
裴硯驀然驚醒,側首一看,太子坐在主位上一臉好笑地打量他:“上哪兒神游去了?”
裴硯頓時局促,忙起長揖:“殿下恕罪。”太子無意怪罪,端起茶盞啜了口茶,也不提剛才議了什麼,就道:“你什麼看法,說說看?”
裴硯凝神,清晰覺到幾道看消息的目投過來。萬幸他學黑白子時練過一心二用的本事,方才雖然太子他的前兩聲他都沒聽見,但真走神走到那麼厲害也就只兩息工夫,之前的談他雖心不在焉也聽了個七七八八,知道是在議治水的問題。
裴硯于是張口就答,挑揀著有史以來的經典學說講了些,又說了說從太傅從前的文章里看到的觀點。太子聽完沒做置評,只又道:“你倒是說說,方才到底走什麼神呢?”
太子之所以這麼問是因看大家神經繃久了都累了,連裴硯適才的走神也多和疲憊有關,便有心想說笑幾句讓眾人都放松放松。
這話卻令裴硯面紅耳赤,心下掙扎一番,他終是老實答道:“臣今早離家時答應了娘子要回去用晚膳,適才看天晚了,怕等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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