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家的喜事, 并沒有沖淡朝堂上的波詭云譎,甚至因為傅顯狀告吏部一案查得越深,氣氛越發張。
刑部議事廳里, 吏胥守著議事廳的大門,窗門盡開著, 主事吏全在議事廳里坐著。
吏部一案, 查了有小半個月, 此案事關重大, 整個刑部幾乎把其他案子都擱置了, 全都來查這個案子了,連集中議事都議了三四,今日終于要收尾了, 不說旁人, 就是跟著前尚書周桓熬過來, 最經得起折騰的齊直, 都有點“終于結束”了的覺。
排在最末的主事稟告完畢, 坐了下來, 議事廳里不自覺靜了下來,所有人都抬起頭, 向上首的陸則。
距前尚書周桓獄也不過幾個月,刑部眾人儼然已經習慣新上司的作風,朝堂就是如此,沒有人是不可替代的, 但憑你多有本事,都別覺得,某個位置離了你,便不了。
陸則卻并不說什麼, 只點點頭,“此案暫時查到這里,待我進宮稟明陛下。明日休沐,你們不必過來,后日起,七日之,將之前的案子審完。”
眾人聽了,都不免松了口氣。好歹是得了一日息的機會。
眾人三三兩兩退去,等眾人散去,齊直才上前一步,陸則朝他淡淡頷首,“進宮。”
齊直趕忙追上,二人雖沒敲鑼打鼓,但他們進宮的消息,卻一下子不脛而走了,最近朝中被人盯得最多的,大概就是他們刑部的大門了,要不是因刑部大牢常常會關押囚犯,不都是窮兇極惡之徒,刑部的守衛一貫比其它地方森嚴,只怕連墻都要被翻爛了。
陸則剛踏上道,便聽后頭傳來一聲“陸大人”留步。
他倒也不裝聾作啞,大大方方回頭,住他的不是旁人,正是都察院的謝紀和大理寺的文選清。
“謝大人、文大人。”陸則客客氣氣頷首。他是晚輩,不管職高低,總該客氣些。
謝紀連招呼都不和他打,眼睛牢牢盯著齊直手里抱著的木匣子上,齊直被他盯得下意識往懷里踹了踹,生怕這左都史連份都不顧,直接上手搶了。
當然,謝紀怎麼也當了幾十年的了,不至于如此。
一行人到了偏殿外,前太監進殿通傳,不多時便出來了,高長海朝幾位大人行過禮,才看向陸則,“陸大人,陛下詔您。”
陸則頷首,接過齊直手中的匣子,施施然進殿,先磕頭行禮,“微臣叩見陛下。”
宣帝了眉心,聲音有些低,“平。可是吏部那個案子有結果了?”
陸則頷首應是,高長海接過他手中的匣子,捧到皇帝面前。皇帝自沒有功夫細細看,只翻了最上面的折子,起初臉還只尋常,越往后看,臉越發難看。
宣帝不管事不錯,但那不代表他不在乎江山,不過是覺得有張元等忠臣,外有衛國公鎮守邊關,又有胡庸這個忠仆,哪怕他不管事,也出不了什麼子。他不是個有野心的皇帝,也許是因為自小孱弱的緣故,比起強壯的先帝,他更多的是個守的皇帝。
也正因為他的守,朝局得以前所未有的穩定。
先帝在時,劉皇室和衛國公府之間,幾乎是爭鋒相對。而先帝去后,兩者則維持了表明的君臣相和,這其中固然有永嘉公主下嫁,陸則出生并平安長大的緣故,但也和宣帝偏仁弱的,離不了關系。
哪怕是以“罵皇帝”為己任的都察院,多年來,罵的也是宣帝寵信胡庸,以及他沉溺于訪仙問道。
至從表面上看,他不是個挑得出很多錯的皇帝。
“吏部二百零四人,卷其中者,一百零七人……每逢功考之月,述職文書以萬計,運吏部,六品以下外,皆賄賂風,則數百,多則千兩,夾于文書。重賄者,考功為上,不賄者,考功為下……有涉事員夜投匣刑部,有銀萬兩,共計七十九人,白銀一百二十萬九千八百……有據賄銀,共計一千零八百萬兩……”
大梁有百年未起兵戈,除了邊疆,中原陸,皆是太平盛世,雖偶有天災,但每年的稅銀,也不過兩千萬兩白銀,這還是把田賦、鹽稅等全都算上。
殿寂靜下來,宣帝沒開口,太監們也早已避了出去,過了良久,皇帝開了口,“既明,你先去暖閣。”
陸則應是,宮里他來得次數不,時更是日日待在宮中,這偏殿他也常來,無需太監引路,輕車路,便到了暖閣。
片刻的功夫,高思云端著茶水糕點過來。陸則頷首,繼續坐著,微微闔眼。
過了一盞茶的功夫,暖閣外傳來聲音,陸則自小習武,耳力勝過一般人,所以旁人聽得綽綽的聲音,在他耳中,再清晰不過。
陛下心里,到底是念了舊。
是胡庸的聲音。
偏殿里。胡庸被太監從側門引,沒驚門口的謝紀等人,不聲不響就了偏殿,他一進殿,便撲通一聲,伏跪在地上,額頭砸在白玉磚,砰砰作響。
“罪臣辜負陛下信重,特來請罪!”
宣帝扶著額,看著胡庸砰砰地磕頭,開口打斷他,“你做得太過了。”
胡庸一怔,膝爬至宣帝腳邊,抱住宣帝雙,哭得老淚縱橫,口中只呢喃道,“奴才對不住陛下、”,宣帝終究沒忍住怒氣,一腳把他踹開。
胡庸被踢得滾了出去,手一松,頭砸在花架包金的尖角上,花架搖搖墜,花盆砸下來,砸得胡庸頭破流,他卻渾然不覺的樣子,立馬伏跪下去,繼續磕著頭。
眼下的他,哪里還有半分鑾儀使的威風凜凜,更像只被主人踹了一腳,卻不肯離開的老狗。
宣帝看著胡庸這幅狼狽樣子,想起胡庸初次來給他磕頭的時候。胡庸的母親胡氏,是他的母,胡氏嫁人嫁得早,十三就生了胡庸,二十四生下次子,被選進宮做母。胡庸第一次來給他磕頭的時候,已經是十六七歲的年了,長得人高馬大,憨頭憨腦。
他駝著他,到玩,比那些太監還忠心,有一回他見花園那顆梧桐高大,非要爬,太監不敢攔,跪了一地,只有胡庸肯背他爬,他腳一跌了下來,胡庸搶在他前面,給他做了墊背,砸得頭都爛了,好大一個。
太醫說救不了了,胡氏連哭都不敢。胡庸到底命大,后來救活了,卻不能留在宮里了,宣帝跑去看他,很不高興,道,“母后說不許你留在宮里了。宮里除了孤和父皇,不能有別的男人……”
胡庸想都沒想,就說,“那奴才不當男人了,也學順喜公公他們,把命子剪了。”
當然,胡庸最后沒留在宮里,也沒去勢當了太監。
但這些年,他的確是他邊最忠心耿耿的人。
……
宣帝嘆了口氣,“那些銀,都花了?”
胡庸總算等到這一句,額上的劇痛都顧不上了,唯唯諾諾道,“奴才不敢說。”
宣帝只一句話,“朕讓你說!”
“造道樸觀時,戶部、私庫撥款用盡,奴才斗膽,補差銀二十五萬兩……陛下千秋,辦千叟宴,奴才補差銀七十萬兩……陛下喜南果,京城難得,奴才辟運路,來往南北,騎駿馬,運送南果京,年耗六萬兩銀……去年江南稅銀案,奴才補銀二百七十萬兩……”
胡庸越說,聲音越低,頭也得越低。
宣帝聽得愣住。這些事,他的確是給胡庸去辦的,胡庸每回都辦得漂漂亮亮,他也懶得心什麼,鮮過問,卻不料,竟然是胡庸私下錢。
至于胡庸所言的那些珍果稀,的確年年均有供奉,他是天下之主,用了就用了,也從來沒有問過,從不知這后頭,竟是這等形。
他沉默了好一會兒,滿是怒的臉,終于緩了幾分,“為什麼不和朕說?!偏偏用這種蠢笨的法子,你做的這些事,十個腦袋都不夠砍!你看看外面,多人等著砍你的腦袋!”
胡庸囁喏,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淚,“為陛下分憂,是奴才的本分。平日朝堂上的事,已經夠陛下心煩了,奴才實在不想再拿這些事,來陛下煩心……是奴才天生愚笨。”
宣帝心煩,“滾一邊跪著去!”
……
漸至天黑,宦者進屋點了蠟燭,陸則依舊坐著,屋外傳來史此起彼伏的聲音,無非是要皇帝不可寵信佞臣云云。
嚷嚷了一下午,都察院又多是些固執的老頭,力不支,聲音都沙啞了。
幸好今日沒下雪,天雖冷,但不至于凍出個好歹。
高思云,“衛世子,陛下詔您。”
陸則頷首,起移步偏殿,進門時,唯有首輔張元和宣帝在,張元看了他一眼,權當做打招呼了。
宣帝也不等他行禮,直接道,“吏部貪腐一案,朕經與首輔商議,已有決斷。你二人前去宣旨。”
二人應是,出了偏殿,看了眼跪了一院子的史,陸則朝一邊撤了一步,捧著圣旨的張元當仁不讓,立于偏殿正門之外。
夜沉沉,北風凜冽。
張元展開圣旨,朗聲念罷。
陸則跪在一側,聽完圣旨,心里沒有半點意外。
吏部一百零七涉案者,罰俸二十四人,降職五十一人,免職二十二人,死十人。其中胡戚作為主犯,死。另鑾儀使教子不嚴,免職。
說嚴也算嚴,畢竟好歹死了主犯,但要說留了,肯定還是留了。
但無論如何,案子到這一步,就已經塵埃落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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