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崇跪拜在馬前, 一銀白甲胄,在烈日下格外耀眼灼目。
甲胄反出凌凌白。
眾人一晃神, 又看見齊崇后的沈星頌。他亦昂然坐于馬上, 微勒韁繩,而后與齊崇一般下馬。
朝臺上鄭重一拜。
男子聲音清朗溫潤,像一對玉石相叩。
他揚聲:
“臣沈星頌拜見皇長子, 救駕來遲,請皇長子降罪!”
后眾將士見狀, 隨他齊通通跪下,登即匍匐了一地。
“參拜皇長子!”
“參拜皇長子——”
葭音靠著臺階,直起形。
揚了揚臉,瞧向鏡容,他一袈裟站于高臺之上, 面無表地看著這一群人的跪拜。
冷風將眾人的聲音傳過來。
亦將他的袖吹鼓。
他是僧人,雖然在泉村知曉自己的世, 卻沒有想過真的要朝皇室。若說葭音扮觀音時會提前演練、模擬, 可鏡容卻從未練習過為皇子該如何如何。
那般冰冷的神, 那種睥睨天下的目……葭音看到后也不一愣神。他好像天生下來就有一種威嚴又矜貴氣質, 佛子手中舉著匕首, 再垂眸時,眼底似乎浮一陣慈悲之。
疏奏臺下,鏡無與其他師門弟子亦緩緩回神。
滿朝文武看著, 原本已經告老還鄉的齊老將軍, 重新帶領著將士,手里捧著皇詔, 眾星捧月般簇擁著臺上的那名佛子。
那名, 名京城、萬人敬仰的鏡容法師。
何家軍隊被他們圍困住, 頃刻,齊崇便將何聿與貴妃拿下。
何氏滿臉不甘:“你……你怎麼可能是大魏皇長子,齊崇他怎麼會被你勸出山……”
鏡容在疏奏臺高,垂眼俯視著。
以及腳底下糟糟的人群。
百同何氏一樣,都沒有緩過神。
齊崇走上前,聲音雖滄桑卻十分有力道,將皇詔徐徐展開。
鏡容的回憶飄至幾日前。
金殿。
皇帝曾醒來過。
彼時他手里執著銀針,剛點下一個位,龍床上的男子突然抖了一抖。
“水……”
看著眼前這個“生父”,鏡容面上并未流出太多的表。事實上,他的心亦是沒有什麼波瀾,即便知曉自己的真實份后,只是稍稍驚訝了一下,旋即又恢復了平靜。
皇帝從被褥里巍巍地抬起一只手。
鏡容斂目垂容,極有規矩地雙手奉上水杯。
“喂朕喝……”
皇帝的聲音聽起來虛弱得不樣子。
他低聲應了句“是”,上前去服侍皇帝。
突然,對方抬起來沉甸甸的眼皮。
“你是誰……咳咳,張德勝呢。”
“回皇上,貧僧鏡容。”
“鏡容……”
皇帝沉了一下,“扶朕坐起來。”
“是。”
皇帝坐直了子,認真地打量了他一番。面前這名佛子,是個極守規矩的,問他話時,他連眼皮都不抬一下。
“朕聽聞,你前些日子去了泉村。”
“是。”
“泉村的瘟疫……如何了?”
鏡容平聲:“瘟疫已除,里面的百姓也都安然無恙。”
“朕想起來了,朕見過你,”龍榻上的男人強打起神,瞇了瞇眼睛,努力辨認著,“三年前,太后生辰時,你進宮過。”
“是。”
“如今一晃兒,竟三年了啊。”
說完,皇帝用拳頭捂著,重重咳嗽了幾聲。那咳嗽聲撕心裂肺,好似要將五臟六腑都要咳出來般。
鏡容給他探脈象時,知曉其時日不多。
對方沒再說話,陷了一陣死一般的沉寂。皇帝不知道在想什麼,子靠著床榻,方轉醒的眸子又慢慢覆上一層迷蒙之。
鏡容知道,他又要昏死過去了。
鬼迷心竅地,他竟不自覺地問道:“皇上,您可還記得余氏。”
皇帝的子一震。
他錯愕地轉過頭,像是見了鬼一般,死死盯著鏡容。當皇帝的目落到鏡容面上時,他似乎像想起了什麼一般,眸了一。
皇帝看得很用力。
好似從他的上,看到了另一個人的影子。
突然,他捂著口,吐出一口來。
“三娘……”
鏡容平靜地走上前,給皇帝拭邊的跡,給他扎針、喂藥。
也許是意識到了什麼,皇帝并沒有喊張德勝,整個子綿無力地靠在那兒,口齒不清地講述起當年的往事。
二十年前,他無意闖泉村。
一眼便相中了年輕貌的余三娘。
鏡容將沾了的帕子疊了疊,擱至一旁的桌案上。
彼時他風流,見余氏貌,便起了侵占之心。于他而言,自己是大魏皇帝,全天下的人皆可得之。他侵.犯了,而后又問愿不愿意同自己離開泉村。
余氏瑟著子,搖頭。
后來,他一個人離開泉村,將這段□□塵封于心底。
說完這一大段話后,皇帝緩緩躺下來,著口,.息。
忽然,他轉過頭,臉蒼白。
“你怎知曉余氏,你、你是……”
“我是的兒子。”
皇帝倚著床,再度昏死過去。
鏡容安靜地凝視他時,走上前,探了探皇帝脈象。
然后跪在殿下,隔著那一襲明黃的床帳,朝這個男人拜了一拜。
往事如風。
輕輕一吹,便要飄散在這凌冽的冬日中。
疏奏臺上的東風卷起鏡容的袍。
聽完皇詔,何聿何氏皆是失魂落魄,面如死灰,沒一陣兒就被齊崇帶人給制服了。臺下百紛紛朝臺上拜去,齊聲高喝。
“臣,恭迎皇長子!”
“臣,恭迎皇長子——”
葭音坐在臺階上,抿了抿,迎著寒風亦站起形。
“民葭音,參拜皇長子……”
不等跪下,一雙手把扶住。
鏡容垂下眼睫,輕聲:“你不必拜我。”
“你是皇長子殿下,我應當按禮拜你……”
“佛門中人,不能紅塵,也做不了皇長子。”
他頓了頓,迎上的雙眸,忽然道:
“但是我現在不想做和尚了。”
葭音一愣,下意識口而出:“那你要做什麼……”
“還俗。”
鏡容轉過,步履平穩,走上疏奏臺最高一層。
忽然,雙膝跪地。
臺下一片嘩然。
鏡容法師……啊不,皇長子殿下,這、這又是在做甚?!
“鏡容!”
鏡無率先反應過來他要做什麼,“不可這般!你是要繼承師父缽的……”
對方渾然不顧鏡無說的話。
他對著師父靈位的方向,重重地磕了三個響頭。
當他磕到第三下時,周遭寂靜下來。
所有人都看著——原本清心寡、神姿高徹的鏡容法師,緩緩褪下自己的袈裟……
“鏡容!”
鏡無忍不住,高喚了聲,試圖阻止他。
臺下有同門忍不住哭泣。
“鏡容師兄!”
“三師兄!!”
他的袈裟盡褪,葭音亦淚流滿面。
他站在高不勝寒的疏奏臺上,當著所有人的面,下袈裟,就這般,墮紅塵。
……
“你當真想好了?”
鏡無看了一眼停在梵安寺門口的馬車,轉過頭來,將目落在鏡容上那件青灰袍上。
“你從此不能再穿袈裟,不得再侍奉佛祖,亦不能……”
說到這兒,鏡無還是沒有忍住,深吸了一口氣。
他沒有往下講,只是深深凝了這個令自己又又敬的三師弟一眼。見其徘徊不語,鏡容便緩聲笑:
“我心中有道,有佛祖,不算舍棄。”
“可是師父——”
鏡無忽然頓住,片刻,啞聲,“可是師父一直喜歡的都是你,也希你能帶領梵安寺繼續走下去。”
“自師父圓寂后,一直都是你掌管著梵安寺,”鏡容道,“我做的并未有你好。”
“況且,我犯了那樣的罪過,佛祖面前已經容不下我了。”
鏡無一陣靜默。
半晌,他低聲,問道:
“鏡容,你究竟是為了皇位還俗,還是為了葭音施主?”
“為了。”
通往宮門的馬車已在寺院門口停了許久,車上那馬車夫并未催促。鏡容亦是隨著鏡無朝馬車的方向去,約約地,看見車簾子后頭那一道昳麗的形。
坐在馬車里面,乖巧地等他。
日頭漸落。
金的霞傾落,溫地撒在鏡容的肩上。
他緩聲道:
“先前是我顧慮太多,我不敢看,不敢,不敢去回應。其實三年前,在梵安寺里,曾站在懸崖邊跟我說,即便腳下是萬丈深淵,只要我抱著,就敢跳下去。”
“后來,嫁了林府。”
說到這里時,鏡容的聲音滯了滯,鏡無也知曉那是一段不好的回憶,逃避似的移開目。
“師兄,事到如今,我也不曾后悔過在那晚去林家后院尋。正是那一晚,讓我徹底看了我心真實的想法。即便為此我在辟谷殿關了三年,我亦不悔。”
說起辟谷殿,鏡無就更想逃避了。
師父離世后,他很想幫幫這個師弟,幫他離開辟谷殿,卻又不敢違背師父的命令,故此煎熬了很長一段時間。
“在辟谷殿里,墻壁上、桌案上,甚至地上的碑刻上……滿眼都是經文,我卻從此不敢看觀音。”
……
葭音坐在進宮的馬車里。
未掀開簾子,未讓馬車夫催促鏡容,只一個人坐在馬車里面,乖乖地等著他,等著已經下袈裟的鏡容。
只是等著等著,回想起方才在疏奏臺上發生的一切,的眼眶一熱。
沒用,又很想哭了。
剛抹了抹眼角,車簾子忽然被人從外掀開,接著便是一道淡淡的檀香氣息。葭音知曉來者是誰,莫名的,心頭剛彌漫上的悲傷緒又在轉瞬間消之殆盡了。揚了揚臉頰,霞與他一同車。對方姿頎長,因為逆著暈,面上的表有些看不太真切。
見眼角晶瑩,鏡容一怔,輕嘆一聲:
“怎麼哭了?”
“沒……沒怎麼。”
他走進馬車。
葭音抿了抿,到由他帶來的香氣與溫熱。他未穿袈裟,只著了那件來不及換下的灰青的袍子,見這般,忍不住低下頭,用手輕輕去小姑娘眼角的淚水。
“我沒哭……”
“我知道。”
一片靜默。
馬蹄陣陣,馬車緩緩行。
這突如其來的、份的轉變,讓二人都不知該如何開口、該如何去適應。生怕自己一不小心就會冒犯了彼此,馬車里陷一片尷尬的、靦腆的促狹,車簾子被風吹著,時不時了些霞進來。
天□□晚。
葭音抿了抿。
忽然,聽到側有人喚。
“阿音。”
“嗯?”
“沒什麼。”
“噢。”
……
“阿音……”
“嗯?”
“阿音,”鏡容轉過頭,聲音很輕,“我現在不是和尚了,我……可以抱你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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