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若臻太虔誠,打消了姚徵的大半顧忌,在寺廟分別的時候,雙方互相留下了聯系方式。
下山路有近百階,這會兒天空已經變黑了,沈若臻意識到他在墓園和寺中逗留了很久,是一卷經文就抄寫了兩個鐘頭。
雖然他覺得轉瞬即逝,但對陪同的人來說恐怕有些漫長,尤其在寺廟里,項明章一直在院中靜候沒有走開過。
沈若臻問:“項先生,你等我的時候有沒有拜一拜佛?”
項明章道:“沒有。”
沈若臻沒見過踏進佛門能忍住不拜的,畢竟來都來了,又問:“偏院有一棵掛滿紅布條的老樹,每位香客可以綁一許愿,你綁了嗎?”
項明章說:“全中國像樣的山上都有這種人工許愿樹,除了紅配綠很刺眼,沒什麼實際作用。”
沈若臻笑了笑,腳步放慢落后了幾階,兩個人的影子也拉開一段距離,他想到在墓園,項明章等他的時候孑然而立,看上去形單影只。
他見到沈作潤,那一刻項明章會不會思及自己的父親?
沈若臻在項明章面前沒有什麼了,可他對項明章知之甚,對于那個音訊全無的父親,項明章究竟懷著怎樣的?
兩道夾著樹,樹梢在頭頂簌簌作響,沈若臻說:“你父親一直沒有消息嗎?”
項明章停下:“怎麼忽然說這個。”
沈若臻道:“我想多了解你一點。”
項明章轉過,說:“了解我就夠了,無關的人不需要在意。”
沈若臻聽出話里的抵,也是項明章對項瓏的態度,他道:“我無意窺探你的家事,你不喜歡談就不談,不過我想告訴你,如果哪一天需要面對什麼事,我愿意陪你一起解決。”
項明章總是做主的那個,在公司是,在項家也是,從不會出弱勢的一面讓人看笑話,連偶爾的倦怠都要藏起來。
他以為一個人,要做遮風的屋檐和擋雨的高墻,卻忘了,在他們兩相悅之前,沈若臻早已旁觀過他的家事,安過他每一次的沉郁。
可那些只是冰山一角,項明章道:“如果我的家事是齷齪事呢。”
“你覺得我會討厭?”沈若臻邁下幾階,“你不是說了,無關的不需要在意,我在意你就夠了。”
項明章極,逞強地倒打一耙:“是因為我幫‘沈若臻’這個份做了這些事,讓你要報答我?”
沈若臻停在上一級臺階,他手拂去項明章肩頭的落花,居高臨下地關懷道:“項先生,你在跟我論恩?”
項明章說:“論不得?”
“口頭爭論不嚴謹。”沈若臻道,“請你用數據中心算一下,是恩多還是多,你希我報恩還是談。”
項明章認輸,回了祖籍老家,見了至親長輩,沈爺略顯猖狂,在寺廟附近就敢講這種話。他一個外地人可不敢在佛門輕佻,一把將沈若臻拽下臺階,說:“下山再算賬。”
兩個人磨蹭到山下,天黑了,在遠郊徘徊一天終于進了寧波市。
下榻的酒店在海曙區,套房樓層很高,三面環繞繁華斑斕的夜景,沈若臻洗完澡立在窗邊,企圖在璀璨燈火中尋到舊時沈家的那一盞。
久眼花,他轉挪到床頭,今天在墓前跪得太重,睡袍下擺微敞,出烏青的兩只膝蓋。
項明章看到皺起眉:“疼不疼?”
“沒事。”沈若臻說,隨后又改口,“很疼。”
項明章茫然了:“到底要不要?”
沈若
臻斟酌道:“走路可以,但是不能跪,不能趴,不能久站。”
項明章暗道條理分明,轉念反應過來沈若臻在說什麼,那一夜在縵莊的起居室,浴缸里跪過,換沙發上趴過,窗邊更是久站至昏倒。
踱到床邊,項明章嗤了一聲:“放心,今晚不會做什麼,就算你不怕疼,我還怕你父親和姚先生聯手給我托夢。”
沈若臻道:“應該托給我。”
項明章掀被上床:“然后問你為什麼跟一個男人同床共枕,你怎麼回答?”
沈若臻倒沒考慮過這個問題,認真想了想,他連沈作潤的后事都能篡改,大逆不道,小事又算得了什麼?姚管家遁空門,更是看破了紅塵。
沈若臻把被子一蓋,頗有反骨地說:“還能為什麼,鐘罷了。”
項明章繃不住笑,關了燈,窗簾敞著,海曙區的夜投進來。
奔波一天耗費不神,沈若臻陷酣眠,時隔太久太久,他終于夢見了沈作潤,還有母親、妹妹和管家。
他們立在舊時的江廈街上,相距一片和卻散不開的霧靄,他想追,追不過去,只能不遠不近地著他們。
沈若臻醒過來,天大亮。
夢里原來是一場告別,那團霧靄是死生的界線,故人在與他道珍重。他走下床,高空俯瞰窗外,一片江廈新貌。
床上窸窣,沈若臻轉過:“我吵醒你了?”
“沒有。”項明章了眼,“膝蓋還疼不疼?”
沈若臻心明朗:“不疼,今天我們在寧波逛一逛吧。”
項明章嫌司機在講話不方便,讓司機先坐高鐵回去了。他和沈若臻一起去過好幾個城市,南京北京哈爾濱,每個地方都是匆匆一瞥,沒有哪次稱得上盡興。
等出了門,項明章開車,問:“你想去哪?”
城市在新時代巨變,沈若臻憑借記憶說:“錢業會館。”
其實沈若臻在寧波生活的時間不長,多是在年,印象最深的就是錢業會館,議事廳,比他高的大桌子,一些爭辯的叔叔伯伯。
會館中一座石碑,雕刻的碑記他背得滾瓜爛。
江廈街上大同行小同行,隨著渡口航運一并發展,世代競爭,朱家開了五間分號,沈家要開七間,鄭家要把分號開到北平。
昔日的沈宅尋不到一點蹤跡了,宅院、商鋪、田地,在時代的洪中了高樓廣廈,又了學校,也可能了車下的康莊大路。
沈若臻不知疲倦地逛了許久,想起什麼值得一提的就講給項明章聽,逛得累了,找一家館子吃寧波菜。
沈公館做湯羹的廚娘是寧海人,煮的麥蝦湯極鮮,沈若臻以前忙得晚了,會吃上熱騰騰的一小碗作消夜。
快要吃完,項明章的手機響了,聽完說:“彭昕還算自覺,提前兩天帶隊從厘島回去了。”
這些天過得和夢一樣,沈若臻道:“我也該回家了。”
在寧波又度過一夜,項明章和沈若臻第二天清晨出發,趕在中午之前下高速公路回到了市區。
江岸大道風景依舊,沈若臻半夜從楚家跑出來,一晃過去了九天。
抵達楚家的門外,項明章關閉汽車引擎,卻鎖著車門,沈若臻解開安全帶,玩笑地說:“不讓我下車麼?”
項明章當初理智權衡,此刻有些舍不得:“回去你就要繼續做楚識琛了。”
沈若臻說:“我知道。”
項明章發現,沈若臻對任何事一旦做了決定,就會堅定地執行下去,大概就是這種氣魄,當年才能拋棄
一切投奔新道路。
“咔噠”,項明章解鎖車門,停止了優寡斷:“回去代我向楚太太問好。”
沈若臻卻沒,保險起見,他考慮道:“之后你繼續我‘楚識琛’吧。”
人前當然要掩飾,項明章問:“那我私下你的真名?”
沈若臻謹慎地說:“私下也不要了,不然慣了,難免會有喊錯的時候。”
雖然有道理,但項明章不滿意:“那上床的時候,我也你‘楚識琛’?”
沈若臻噎了一下:“天化日——”
項明章學會了搶答:“自重。”
沈若臻打開車門:“我要走了。”
項明章向副駕傾,在沈若臻的鬢角親了一口,說:“什麼都沒關系,只要你好好的,有事立刻打給我。”
沈若臻下了車,這九天發生了太多,他和項明章確認心意,回故鄉了卻憾事,每一分鐘都是圓滿。
他做了一遭沈若臻,真真切切,不是幻想出的南柯一夢。
現在他要回去了,雕花鐵門早晚進出,回到這個時空里讓他棲的家。他要繼續做楚識琛,做沒有完的事。
一步邁進大門,心境與離開時截然不同,他走到別墅前,輕喊了一聲:“我回來了。”
楚太太第一個跑出來,像這大半年里的每一天,開心地迎接他:“小琛!”
楚識琛給了楚太太一個擁抱:“媽。”
“你呀怎麼回事?”楚太太輕捶他的背,“大半夜跑出去把你妹妹嚇壞了,后來明章聯系我,說帶你急出差,手機行李都不拿,你們去哪里出差了?”
楚識琛聽著絮叨進屋,只“嗯嗯啊啊”地笑,弄得楚太太也不問了,趕他上樓去換服。
房間剛打掃過,手機放在床頭充滿了電,楚識琛先保存了姚徵的號碼,然后翻到離開那一晚的記錄,長長一列都是項明章的名字。
他走到臺上,蔥郁的樹冠隙著汽車前蓋的一角。
項明章還沒走,不放心,萬一沈若臻進去了又跑出來,他就什麼都不管了,直接把人帶走。
儲箱里落著半包煙,估計是司機的,項明章出一,下車靠著車門點燃。
忽地,別墅樓上傳來樂聲。
項明章回頭向二樓臺,依稀看見沈若臻抱著把琵琶。
白襯衫挽起出一截手臂,沈若臻端坐欄桿后,在寒風里發,手不,朝著項明章的方向撥了琵琶弦。
錚錚鈴鈴,快而不急,穿過細樹影流瀉下來,和枝梢上的歡欣雀鳴一起灌進耳朵。
項明章忘了指間的煙,火星燃燒到皮,又被琵琶聲平了鎮痛。
上次結束是一弦急收,這次是婉轉不絕,仿佛舍不得曲終,人去。
終于停止的一刻,項明章還未回神,手機先響了。
他著臺接聽,了,遲疑地不知道該哪個名字。
手機里,楚識琛問:“好不好聽?”
項明章說:“嗯,好聽。”
楚識琛道:“你我名字的時候,也很好聽。”
項明章問:“那我什麼時候再你?”
耳邊靜了片刻,對方重新回答:“我不自重的時候,想聽你我沈若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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