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連兩天, 袁媛都沒有再出現。
這段時間以來,馬冰已經習慣了有個圓眼睛的漂亮小姑娘笑看著自己,小尾似的跟著, 脆生生甜地喊“姐姐”。
可現在, 那個小姑娘不見了,像墜湖面的雨滴一樣, 只在心里留下一點痕跡。
馬冰第一次遇到如此棘手的問題,堪稱茫然。
有點擔心袁媛的況,可若登門拜訪,又該以什麼份呢?兩人再見面, 是否又會尷尬, 甚至令整個袁家下不來臺?
甚至連個可以商量的人都沒有。
深夜輾轉反側, 到底睡不著, 馬冰索翻爬起來,散著頭發去桌邊坐著發呆。
想畫畫, 奈何靜不下心來, 只得作罷。
可惜研了這麼一池好墨。
“唉……”
馬冰長嘆一聲, 百無聊賴地趴在桌上, 踏踏像一灘泥,看不知什麼時候飛來的一只小蟲, 力蹬著六條小兒飛快爬。
的思緒不由發散出去:
若做一只小蟲就好了, 朝生夕死, 什麼都不必想, 只為一口水、一點殘渣……
做人有什麼好?恨仇,七六, 總沒個清凈。
“轟隆隆~”
夏日的雨水就是這樣任, 分明沒有一點征兆的, 可伴著天邊的幾個悶雷,綿綿夜雨便落了下來。
雨水如珠如豆,安靜而迅捷地墜下,打在茂的樹葉和屋檐上,又急又,錚錚作響。
潤的水汽伴著泥土芬芳撲面而來,馬冰手接了幾點雨水,強迫自己思考。
還有半個來月就是城南福云寺講經大會,據張抱月的報,田嵩極有可能去聽。
這幾日馬冰在腦海中反復演練過許多次,將各種可能都考慮一遍:
若他去了,留宿,該怎麼樣;
若是當日去,當日回,又當如何。
甚至萬一他不去,又該怎麼辦。
無論如何,過些日子都該悄默聲去看看地形地勢……
思及此,馬冰拉開屜,從里面取出幾張信箋,捻在指尖反復翻轉,對著燈看起來。
甚至忍不住哼了點七八糟的小調,“小獵人抓老狐貍呀,抓了倆,還剩……”
乍一看,好似就是普通信箋,但仔細觀察就會發現,它們似乎都比尋常信箋略厚一分,也略深。
但文人們最喜歡自己加工紙張,更以做出不同尋常的彩箋為傲,倒也沒什麼稀奇。
據張抱月說,田嵩此人疑心病頗重,甚至到了疑神疑鬼的地步,若有陌生人來信,必然不肯親自開啟的。
但馬冰有自信,旁人念了之后,田嵩必然會忍不住搶過去看。
至于看完之后如何置麼,那才是重中之重。
要知道,這看似不起眼的幾張信箋,可著實費了好大功夫呢!
瞞過所有人斟酌方子、熬制湯藥,反復浸泡……
馬冰緩緩吐了口氣,將信箋放回屜,看見旁邊那幾枚同樣工序的書簽子,不住笑了下。
普通紙張遇水塌,即便曬干后也大不如前,為了不讓人起疑,也不知借著做書簽的名義試驗了多次,作廢了多,好算有了結果。
書簽啊……
糟糕,又想起那個小姑娘了,馬冰懊惱地抓了抓頭發,甩手關上屜。
算了算了,難得夜雨,左右也睡不著,倒不如去街上逛逛。
這麼想著,馬冰便迅速穿好服,將一頭烏油油的頭發隨手挽了幾下,咦?睡前把簪子丟哪兒了?
罷了,也不大耐煩去找,順手取一只干了的筆,以筆代簪,撐著油紙傘出門去。
是一把很久的油紙傘,原本米的傘面已經明顯泛黃,上頭繪制的白山黑水似乎也染了歲月痕跡。
真不愧是開封,已是丑時,街上竟沒有半點冷清,各皆是燈紅酒綠歡聲笑語。
許多店鋪都是幾班倒,一班伙計下去,另一班收拾收拾,直接就準備白天接著干了。
雨勢不小,剛下不久,地皮子就全了,水淋淋映出街邊高樓里著的燈火。
馬冰抬頭去,就見那酒樓紙窗半遮半掩,脂香混著酒氣在雨幕中幽幽開。
被燭映橙紅的窗紙上立著歌的剪影,細細的嗓音伴著竹聲和雨聲傳來,曖昧旖旎:“卻是那兩個~冤家~”
冤家……
酒客們笑著好,馬冰卻跟著嘆了這幾日來的第無數口氣。
真是冤家!
“馬姑娘?”
悉的聲音響起。
馬冰抬起傘面一瞧,就見謝鈺擎著傘長玉立,“謝大人。”
“這麼晚了……”
兩人同時開口,又同時停下。
對視一眼,都笑了。
罷了,不問也罷。
不用坐衙,又三更半夜出現在大街上,除了睡不著,似乎也沒有別的緣故。
“馬姑娘要回衙門麼?”謝鈺走過來。
他出來似乎有一會兒了,因為傘大約是剛買的,簇新,馬冰沒見他用過,而且看做工并不大出,顯然是忽然下雨就近買來應急的。
“剛出來。”馬冰搖搖頭。
的頭發本沒正經梳,只求不散開就好,大半都在腦后斜斜堆著,剩下好幾縷碎發自然垂落,比起素日干練,罕見地帶了點孩兒家特有的。
謝鈺忍不住多瞧了幾眼,又覺得自己有些唐突,忙別開眼。
然后……又忍不住多看幾眼。
哦,竟然用筆簪發,倒有幾分名士風流。
越發率可。
不過他自曉得,這姑娘恐怕沒這心思,大約是實在找不到簪子,胡應付一二。
“下雨了,倒不好四走,”見擺都打了一點,謝鈺看向路邊茶樓,“不如去吃茶賞雨。”
大半夜出來吃茶的人不多,店里只零星坐著幾個,倒也清凈。
馬冰無所謂去哪里,只難得有個人說話,欣然應允。
說是吃茶,但本就失眠,若再飲茶,只怕明日也要走了困,謝鈺便讓茶博士上一盞各干果煮就的甜湯,自己則是一盞清泉水。
雨勢越發大,還多了點風,窗外的雨簾都跟著斜織起來。
熱氣騰騰的甜湯上來,抱在手中,漸漸驅散涼意,馬冰愜意地舒了口氣。
“袁家這幾日并未有什麼大靜傳出來,”謝鈺的聲音忽然過裊裊水汽傳來,“想來袁姑娘沒有大礙。”
馬冰錯愕地過去,卻迎上一條雪白的帕子。
謝鈺道:“。”
話音剛落,一滴水珠便順著的鬢發滴下來。
“哦,多謝。”馬冰接了,沉默片刻,百集道,“多謝。”
前一個“多謝”是謝他細心,自己都沒發現頭發了。
后一個“多謝”,也是謝他細心,竟連袁家都照顧到。
馬冰總覺得以謝鈺的城府,大約猜出袁媛的心病源自何,但又不能攤開明面上問。
可對方這麼做,卻比問了還妥帖。
不過……謝鈺為什麼要這麼做?
因為曾與袁大學士有師徒之誼?還是別的什麼?
馬冰忽然不敢多想。
的境實在糟糕,有沒有明天尚未可知,又怎敢遙想更多?
馬冰本是極健談的,只要和元培兩個話簍子湊在一,哪怕沒事兒也能呱唧呱唧扯一天。
可這幾日卻全然失了侃大山的興致,元培以為小姐妹之間鬧別扭,他又不好勸解,便也小心翼翼地閉了。
聽慣了聒噪,突然安靜幾天,謝鈺竟有些不適應了。
而現在,難耐的沉默還在繼續蔓延。
“壽公主……”謝鈺嘗試著起了個頭。
他實在不大擅長哄孩子,而且還是個喜好與眾不同的孩子。
思來想去,似乎也只有這個才能打破沉默。
“嗯?”馬冰一怔,眼底好像也多了點生的神采,“怎麼了?”
說起壽公主,倒是個很有意思的人。
果然興趣。
謝鈺暗自松了口氣,忽然一點兒都不覺得背后說人有什麼不妥了。
“陛下允住到順王府,一解兄妹多年相思之苦,順王不已,眾朝臣也紛紛稱贊陛下仁慈寬厚……”
見他一本正經胡說八道,馬冰眨了眨眼,終于噗嗤笑出聲。
謝鈺心頭一松,眼帶笑意,“你不信?”
馬冰歪頭看他,“據說壽公主當年被下嫁魯東申氏,鬧得不可開,曾多次上書請求和離,但順王屢屢手書駁斥,兄妹倆哪兒還有什麼分!”
朝臣們的稱贊嘛,真心的應該不多,但表面功夫肯定有不。
畢竟在外頭百姓看來,不管前頭經歷了什麼,闔家團圓才是正道嘛!
謝鈺失笑,見的神頭終于回來,便沒有再說。
確實沒有分。
壽公主住順王府后,順王夫婦大驚,奈何一個年邁,一個病倒在床,又都失寵,也折騰不出什麼水花。
況且壽公主又是奉旨“團圓”,他們還能抗旨不遵不?
于是如今壽公主一天三遍去跟順王問安,例數當年種種,還親自喂藥……
只是到底不是服侍人的命,聽說總是喂不好,順王府不燙傷膏都消耗在順王上了。
皇上聽說后十分為二人的兄妹深,于是賞賜了許多上等燙傷膏,浩浩命人送過去。
于是朝堂和民間都開始傳頌他的寬厚。
皇帝表示,雖然不大在乎名聲,但偶爾聽眾人這樣齊刷刷地拍點馬屁,覺還不壞!
至于謝鈺為什麼知道得這樣清楚,因為……臭蛋事件后,他連著兩天被抓宮中按頭挨罵。
謝鈺笨拙地起了話頭之后,接下來就順暢多了。
兩人東拉西扯說了半日話,天微明才往回走。
在藥院門口分別時,謝鈺以自經驗傳授說:“若是心里不痛快,不如找點事忙。”
忙起來,也就顧不上想了。
馬冰聽了,若有所思。
次日一早,阿德進來傳話,“大人,才剛卑職出門,聽門口的衙役說起一件怪事……”
原來這幾日每天早上都有個小孩兒跑到衙門口來,也不說話,也不往里闖,就在路邊站著,似乎想找誰又不敢開口的樣子。
原本大家以為只是孩頑皮好奇,并不理會,可他一連三天都來,便有衙役上了心。
昨兒那孩子又來,衙役便上去半開玩笑半認真地問:“小孩兒,來報案麼?”
誰知那小孩兒竟真的點了頭。
衙役還要再問,他卻不肯再說,得急了,竟拔跑了。
本以為跑了再難遇上,誰承想,今兒一大早,他又來了!
這次衙役不敢輕易上前,怕真有什麼事兒,再給把線索嚇跑了,正好遇見出門的阿德,就讓他趕回去稟報。
謝鈺聽罷,面上泛起喜。
真是瞌睡遇到枕頭,才想給找點事做,這不就來了麼?
“去喊馬姑娘!”
然而阿德卻茫然道:“馬姑娘不是剛出去了麼?”
謝鈺的腳步一頓,心頭忽然升起一點不妙的預,“去哪兒了?”
阿德撓頭,“說閑得難,所以逛窯子去了。”
謝鈺:“……”
讓你忙起來,是忙這個的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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