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元盛的靈柩尚在殯宮, 可殯宮石門已閉,送陵前,無人可進可出。
地宮其上的寶華殿空置日久, 貢了牌位,殿外守著宮人。
慶王想憑吊先帝,亦只能對著寶華殿里的牌位哭一小會兒。
簡青竹其實不愿領著阿果來哭先帝。
李元盛又不是他的爹,他真正該哭的人是大哥哥, 可是興許阿果一輩子都無從知曉, 誰才是他的親生父親。
眼見一眾宮人簇擁著他進了寶華殿, 簡青竹只得等在殿外。
將站了一小會兒,莊麗芙便從宮門另一頭走了過來。
莊麗芙糾纏不休,指著簡青竹, “你到底什麼?”頓了頓, 又問,“陛下的傷勢重麼?”
簡青竹皺了眉頭,語氣不不道:“姑娘許是不曉得宮里的規矩, 華央殿問診豈是隨意問的。”
莊麗芙被的話語一噎,神不由更為惱怒。
寶華殿距離坤儀殿不遠, 莊麗芙先前在回殿的路上,見到簡青竹適才折返追隨而來,就想問個清楚明白, 這個不知好歹的醫政到底是何人。
聲道:“你曉得我是誰麼, 敢如此同我說話?”
簡青竹依舊皺著眉, 理所當然道:“我當然不曉得你是誰。”
莊麗芙氣得險些仰倒:“你你你!”正報上太后的名號, 余卻瞥見寶華殿中出來一道影。
來人頭覆白紗帷帽, 披袈裟, 正是道七和尚。
他像是自寶華殿祭拜過先帝, 緩步下了臺階,而過時,袍上香燭氣味纏繞。
“禪師。”簡青竹再顧不得眼前的莊麗芙,朝道七揖道。
抬頭端詳他一眼,竭力想過白紗,窺得他的面目。
紗簾輕薄,他的面容約可見。
看來旁人說得不錯,道七殺南越人時,了重傷,臉上一刀尤其凌厲,自他的右眼,橫貫面目,直抵左頷,真正地恐怖駭人。
簡青竹見刀痕,不自地倒吸了一口涼氣。
道七面如常,雙手合十念了一聲佛,一串黑木佛珠纏繞手腕間。
念完此一聲,他抬腳便要走,簡青竹心念一,急急捉住了道七的袈裟一角,開口道:“聽聞禪師了傷,不知傷得重麼,可否容我瞧瞧,醫經中復奇有一二則,或可治好禪師面上的刀傷。”
道七聞言,頭顱緩緩轉向簡青竹,淡淡道:“皮囊而已,貧僧并未切切在心。”
簡青竹怔了一瞬,目只瞬也不瞬地落在他的臉上,正再勸,卻見側的莊麗芙走上前來,笑意盈盈道:“叔叔。”
道七并不答話。
莊麗芙又道:“叔叔不記得我了麼?我是阿芙!”
莊麗芙見簡青竹對道七態度誠惶誠恐,才特意喚了這一聲“叔叔”。
雖然自道七遁空門后,不常喚他叔叔,但道七與阿爹是同胞兄弟,這一聲“叔叔”得沒錯。
道七的目終于落到了臉上,停留了半刻,方道:“原是阿芙。”
莊麗芙笑意加深,追問道:“禪師在宮中是小住麼?太后娘娘前些時日還時常念叨禪師。”
道七答道:“只為先帝陵而來,住上三兩日。”
李元盛的靈柩要送去皇陵了,按例須請高僧前來送陵,道七是李元盛親封的“禪師”,自然在列。
莊麗芙頷首:“原來如此。”說話間,又轉頭趾高氣昂地瞧了簡青竹一眼。
道七忽道:“既見到了阿芙,不若引貧僧往坤儀殿去請安罷。”
這倒像是為簡青竹解圍了。
簡青竹抬眼又仔仔細細地看了一眼他白紗下的面目,急急勸道:“禪師不若讓我看看你的傷,興許真有解法?”
道七搖了搖頭:“貧僧面目再不示人,簡施主莫要掛懷了。”
簡青竹聞言怔住,卻見道七邁步離去,莊麗芙笑了半聲,自也跟上,引了他往坤儀殿的方向而去。
簡青竹見到他的背影遠去,又過了小半刻,慶王才被宮人簇擁著出了寶華殿,后跟隨他的宮人中,還有兩人合抱了一方巨大的梨木架出門。
木架澤沉郁,兩側鑲嵌了兩顆熠熠生輝的金球。
簡青竹面驚訝,只聽其中一個宮人笑道:“陛下說了,這是原先南面貢來的梨木,先帝本也要賞給隆慶親王,偏殿里放久了,倒落了灰,不如送去昭闕閣。”
簡青竹忙看了一眼阿果,卻見他仰起了臉,像在看天空,一粒細小的雪花輕飄飄地落到了他的臉上,他咯咯一笑,道:“簡醫政,快看,又下雪了。”
那一粒雪花落到溫熱的臉頰上,轉瞬變做了一顆細小的水珠,簡青竹半蹲,手輕地抹去了那一點水跡,口中勸道:“下雪了,今日不逛園子了吧,當心著涼。”
慶王“嗯”了一聲,忽而朝湊近了些,將小小的頭顱靠在的肩頭,小聲說:“阿果以后是不是再也見不到父皇了。”
簡青竹聽得心頭一墜,一時竟說不清究竟是何滋味。
忍住鼻頭的酸,溫言勸道:“便是了皇陵,往后想見的時候,亦可去皇陵祭拜。”
阿果聽罷,靠著的頸窩,再不說話。
天上的雪花綿綿而下,到了夜中漸漸了鵝大雪,重重樓閣間白茫茫連一片。
榻前銅爐發出幾聲火花的輕響,周妙猝然驚醒,目便是一條晃晃悠悠的金鏈條,那一枚鏤空纏枝熏籠垂懸帳下,不知被哪里來的風吹得搖晃。
抬眼去,原是寢殿門扉出了一隙,冷風灌了進來。
回再看,枕邊人果然不見了蹤影。
窗外漆黑一片,唯有潔白的雪影時而閃過。
半夜時分,李佑白不知什麼時候竟然走了?
周妙心上涌起一古怪,連忙翻而起,披過厚斗篷,出了寢殿。
華宮中此時此刻,悄然無聲。
立在一角的宮侍見到自寢殿出來,趕忙埋低了頭。
周妙開口問道:“陛下呢?”
宮侍低聲答:“奴不知,奴將才換了差來。”
周妙蹙了蹙眉,更覺古怪,腳下沿著木廊往前殿的方向而去,走了一小段路,方見前殿的格子窗果然出了微亮的燈火。
頓住腳步,看了看上的穿戴,不曉得殿中是否還有旁人,有些猶豫了起來,不想貿然闖。
窗影在木廊上拉得悠長,周妙輕手輕腳地又行數步,忽聽談話聲自格子窗朦朧傳了出來。
仿佛是宮侍惶惶的語調:“隆慶親王平日里偶爾夜中驚夢,今日不曉得是怎麼了,大半夜忽而夢游,四走,守夜的宮人睡過去了,他不知怎麼地就上了昭闕閣的臺,是以……是以摔了下來……”
周妙心頭猛地一跳,唯恐自己聽錯,趕忙又朝前走了數步,靜靜立在窗下。
人聲清晰了些:“杜醫政和太醫院好幾個醫政都去了昭闕閣,可是,可是隆慶親王此一摔,人掉到了石板上,頭頸地……”宮侍語帶啼哭,卻又像生生憋住,音調全然變了,“醫政,醫政皆言,已是無力回天了……陛下去昭闕閣瞧瞧隆慶親王……””
慶王快死了!
周妙中宛如落下一塊大石,沉重得不過氣來。
白日里還活蹦跳的慶王,怎麼就要死了?
到頭來,到頭來,無論如何,慶王都會死麼?
這個念頭一冒出來,周妙忽覺手足俱涼,猶不敢信。
簡青竹呢!
周妙心中一片,只得默然呆立,耳邊終于聽到了李佑白的聲音。
他聽上去似乎無波無瀾:“昭闕閣中守夜的宮人如今何在?”
“發現時……發現時已自縊亡。”
周妙腦中像有鳴嘯聒噪,而格子窗一時再無別的聲響。理智上,心知自己不該立在窗下聽下去,可是雙像是灌了鉛,彈不得。
難道慶王終究難逃一死麼?
即便沒被李元盛摔死,他仍舊跌下了高樓,即便當日沒有死,今時今日也真地難逃一死麼?
耳邊忽聽腳步聲起,周妙猛地回過神來,轉走。
下一刻,卻聽木廊盡頭的門扉“吱呀”一聲,再來不及退,抬眼便見李佑白立在門旁,靜靜地向。
他披散著烏發,上披了一件黑裘,里出了素白的中,他看上去也像是驚醒不久,半夜忽聞噩耗。
可他的表無悲無喜,只是靜靜地向。
兩兩相片刻,他的眼睛黑沉沉,又像是霧蒙蒙,周妙心弦突然,腳下正,想朝他走去,卻見李佑白匆匆轉回了眼,抬步往殿外而去。殿外的大雪靜謐無聲,宮人執傘隨其后。
李佑白走后,華宮愈是空寂。
周妙渾渾噩噩地走回寢殿,慢慢走回榻前。
銅爐的炭火燒得正旺,升騰的熱氣吹散了上的寒意,可依然發冷。
慶王好端端地住在昭闕閣,為何會死?
宮里頭這麼些人,誰還想殺他,誰還能殺他?
難道真是意外?
要是慶王真沒了,簡青竹怎麼辦,又會做什麼?
李佑白,李佑白……
周妙想得太痛,跌坐回了榻上。
夜幽深,風雪不歇。簡青竹半夢半醒間,卻宛如置于一場難醒的噩夢。
掐住脖子上的雙掌力大無窮,全然不能呼吸,想要睜開眼睛,卻也沒了氣力,饒是用盡全氣力,也只能將將撐開沉重的眼皮,過一道細窺探,
一個黑黢黢的頎長人影在上,他的雙手死死地掐住了脆弱的脖頸。
十指漸漸收攏,刺骨的疼痛自脖子兩側蔓延,蠻橫的力道幾乎就要碎的皮。
他要置于死地,而好像也快死了。
“救……命……”
張開,想要大喊,卻也只有微弱的兩聲氣音。
眼淚順著臉頰流淌,溫熱的淚水著臉頰,流到頸邊,落到了冰涼的珠子上。
簡青竹忽而察覺到除開鐵石般的手指外,著脖頸的還有冰涼的珠子。
佛珠。
道七和尚。
簡青竹用力地想睜開眼睛,可是本看不清眼前的黑影。
為什麼道七要殺呢?
佛門戒律,戒殺為第一戒。
簡青竹覺得上輕悠悠的,腦中卻又清明了起來,仿若回返照。
和尚,和尚。
怎麼忘了,當時那個啞宦在桌上寫的就是“和尚”二字。
和尚如今也要來殺了?
難道殺了阿爹的人也真是和尚?
一邊是佛門八戒,一邊是紅塵萬丈。
模糊的念頭起起落落,在腦中努力回想著道七的眉眼,道七的臉。
到底像不像,像不像啊……
脖子上的束縛越收越,簡青竹甚至聽不到自己的呼吸聲了。
然而,窗外突然傳來了雜的腳步聲,落在積雪之上,發出嘎吱嘎吱的聲響。
間驟然一輕,眼前的黑影頃刻間沒了蹤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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