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家院子里種了一株櫻桃、一株石榴、一株老槐,還栽了些瓊花。因張知魚嗜辣,前院的墻兒還劈了幾分地種些辣椒和瓜果蔬菜。
雖都是蘇州常見的品種,但后院那棵老櫻桃足有四十來年,長得格外高大,旁邊還打了口井。一年四季張家人都在樹底下歇息玩耍。
這會兒正是一日里最盛的時候,曬得人渾都暖融融的。王阿婆和孫婆子帶著兩個小姑搬了凳子在樹底下繡荷包。
張知魚掃了下四周,見了兩個人便對王阿婆道:“我娘和大姑呢?”
王阿婆便道:“說今日日頭好,不凍手,帶了梅姐兒賣船食去了。”
南水縣河道眾多,其中一條新開通連著大運河的河道離竹枝巷子就隔了兩條街,因水面寬闊,許多富貴人家都租了大船日日飄在河上詩作賦,周圍的花娘見有利可圖也支了彩船邊劃邊唱些小曲兒。
都說江南佳人多,尋常人家的兒整日吃糠咽菜,還得做許多家務活兒,不是天生麗質哪里就能白了,富貴人家的閨秀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尋常人又哪里見得到。
這些說的其實大多都是這些散落在江南山水間的花娘,們不似揚州的瘦馬蘇州的仙,從小吃穿用度比肩大家閨秀,但也不差,穿金戴銀吃香喝辣真論起來質上比小之家的閨過得還好些。
春河到底靠著尋常正經人家的巷子,河上的自然不會是一等一的仙——們都在太湖,當然也不會是最底層開門迎客的姐兒,而是明面兒上賣藝不賣的清倌人,主要是“做花頭”和“打茶圍”,陪吃陪喝陪聊但不過夜,暗地里可能那是另外的價錢。但明面上是沒有花街柳巷的靡之氣的。
江南多鹽場,遍地曬黃金,多的是萬貫家財的貴人,貴人們花錢如流水,不消三月,上邊就烏泱泱停得都是賣小食、新鮮玩意兒的烏篷船。
李氏吃過兩回張大郎帶回來的小食,覺得還不如自己做得好,又離得近,便起了去賣船菜的念想。
恰巧巷子里的王家是賣菜的,南水縣里再小的貨大家也習慣走水路,王家經年累月往來收菜便置了艘烏篷船,如今便停在春河上,李氏要用時只需每日給十個大錢。
又用他家的船又買他家的菜,一碗飯吃兩遍,兩口子如何不愿意。反正那菜三日才進一回,白放著還不如租出去。
李氏做的味道好,賣的小食不過一個時辰就消耗殆盡,春夏兩岸風正好時一日下來刨去本能賺上五六十文,碼頭抗包的漢子腰酸背痛勞作一天也才拿四十文。
但這樣好的買賣李氏并不常去,家里病的病小的小,只有梅姐兒得用些,對著一大攤子家事來說依然不夠用,能讓十三歲的小姑子在冬日里洗裳麼?
在家做兒,可能就是一個人一生最快活的時候了,又不是在鄉里種地,沒有必要誰也不會讓們干多活兒,也就是灶上地上的幫把手罷了,李氏自家做姑子時過得怎樣,如今梅姐兒幾個也過的怎樣的日子。
如此李氏自己就太勞累了,張大郎早有心給妻子買個婆子使,讓也點福,不想一家竟窮了這些年,但如今才瞅著空子買了來。
起初張大郎買了孫婆子回來時李氏還生了一場氣,家里一點余錢都沒有就呼奴喚婢不像個樣子。
但日子一久也覺出好來——終于能出手做點自己的事。
張知魚跟著李氏去過幾回春河,河上來往商販絡繹不絕,周邊說書的茶館又多,附近的小孩子都喜歡去那兒玩。
水姐兒是王阿婆的老來,老兩口難免偏疼些,子雖比夏姐兒靜,但也靜得有限,甚至還更倔,夏姐兒唬兩下還能唬住,水姐兒要干什麼那真是十頭牛也拉不回。
一聽春河,水姐兒就坐不住了,雖然還沒到元日,但周圍哪家小孩沒玩花炮,真到了年節上,那就不新鮮了,孩子們玩的就是新鮮。
昨兒翻花繩還有小姐妹拿了來耍,水姐兒也想要一個,奈何從早上等到現在都沒等到貨郎,不過春河肯定到都是,想到這水姐兒便撂下針線對王阿婆道:“娘,我也去給嫂子干活,掙了錢回來給你買團子吃。”
王阿婆一聽就笑了:“鬼機靈,是你想吃吧?”
被拆穿的水姐兒一點兒不虛,理直氣壯道:“我掙了錢,大家都有得吃。”
“你去打下手那還不是老鼠掉進米缸,你嫂子做的還不夠你嚼的。”王阿婆笑意更深,卻依然不松口“你哥說了,這幾天拐子還沒抓完不讓你們單獨上街去。”
水姐兒撇道:“誰敢拐我讓我哥揍死他!我哥能一拳打死一頭牛!”
“是一腳踹死病歪歪的老瘋牛。”王阿婆糾正道。
自然自豪張大郎天生神力,但更怕兒子被抓去投軍,整個張家一共就兩個男丁,其中一個還年過四十,眼見著半只腳都邁進棺材了,或因著老頭子自個兒便是個注重養生的大夫,多能比別人邁一點,但那也不小了。
水姐兒纏著王阿婆,再不答應估計就得在地上打滾了。
王阿婆視而不見繼續走針敷衍道:“那也得有人跟你去,我們都得干活兒,沒人送你。”
此話一出,張知魚便覺不妙。月姐兒年歲漸大,十歲一過便開了竅,日日在家拿針線,也想跟大姐似的有個名。如今輕易不出門子,哪里肯跟一起一起走街串巷去春河瘋?
孫婆子不得主家發話又哪敢帶走,這差事可不得落在上麼?
果然王阿婆話音剛落,水姐兒就躥到邊道:“大侄兒,你陪姑去一趟吧?我跟嫂子掙了錢多把你個糕吃。”
張知魚聞言差點兒笑出聲來,掙娘的錢給買糖吃,用了娘還能把兒也使一遍,也就小孩能說這話了。
張知魚心里也想去船上給娘幫忙,但那烏篷船本就小巧,站這許多人卻怕翻了船,反讓娘擔心,但侄兒哪能不聽姑姑的,于是便裝模作樣地嘆道:“娘讓我聽阿婆的話,阿婆讓我去我就跟姑去。”
小樣兒,誰頭上還沒個天兒了?
水姐兒見四下無援,一張臉直皺個包子,對著娘便開始撒潑。
兒對上父母,只要鬧得兇,從來就沒有爭贏的父母。王阿婆素來是個疼孩子的,自然也不例外,見折騰個沒完,便打算答應,不想剛起了個話頭,門口便傳來貨郎的撥浪鼓聲,心頭不由松了口氣。
這邊水姐兒果真如聞仙音,哇地一下跳起來,一溜煙兒便跑得沒影。
就連悶頭深造的水姐兒也抬了頭對王阿婆說:“娘,我也去看看。”
張知魚前生見過多玩,貨郎攤子上的東西簡直可以說一聲簡陋,但依然喜歡逛,畢竟淘寶的樂趣是無窮的!
那不算大的擔子上總是琳瑯滿目,花樣繁多。針頭線腦、粽子糖、梅花糕、棗泥拉糕等各種類別的吃食用玩偶炮仗都能在此找到,但大多數還是孩子們和婦人們的用品。
所以貨郎的撥浪鼓又“喚姣娘” 和“驚閨”,張知魚和水姐兒去得晚,巷子里已經圍了一圈人,一個黑乎乎的腦袋扎了兩紅繩鉆在最里邊,不是水姐兒是誰。
一進去就挑了兩個新型沖天炮,準備跟小侄兒一起放,據說這是最新改良款,在落地如驚雷的基礎上還能往上炸。
但這東西一共就只有六個,而且一個要足足三文錢,還沒到拿過年錢的時候,小孩上有兩文就算地主老爺了,沒帶錢和錢不夠的的哇一聲就哭了。
水姐兒使勁抱著兩只炮仗,見姐姐一來就塞在懷里往家跑,邊跑邊說:“姐,我錢不夠回去拿,給我守住炮!”
張知魚對這個不興趣,只是過了過眼癮。月姐兒倒是買了個冬日臘梅的花樣子準備用來做把團扇,留到燈會的時候耍。
兩人站著等了許久,人群都散了水姐兒才帶著睡眼惺忪的夏姐兒喜氣洋洋地過來,兩個腦袋湊在一起把錢斗了又斗。
水姐兒道:“你有幾文錢?”
夏姐兒自豪:“多呢,我都攢著的。”
水姐兒沉:“我是你姑,我多給一文,你出兩文就行。”
“行。”夏姐兒一荷包從一堆瓜子花生里掏了又掏出兩枚澤暗紅還瘦了一圈的銅錢遞給貨郎。
貨郎只掃了一眼就擺手道:“嘿,小娘子,你這是私鑄錢,一個只能算半文的,還差一文錢呢。”
水姐兒愣了,轉頭看夏姐兒:“你這是多?”
夏姐兒困地看小姑:“兩個還不多?”
水姐兒失道:“那我們就買不起兩個炮了。”
夏姐兒大手一揮:“沒事,有我姐呢。”
打算什麼都不買的守財奴張知魚:……
對著五歲小孩的星星眼,實在拒絕不了,況且這個小孩還是的親妹妹,只得了一文錢。
倒不是摳,小孩間的友誼格外純潔,水姐兒和夏姐兒兩個人決定好的事,如果們不開口,整個張家的其他人都不會隨便。這是孩子們的默契——我沒說那你跟我就不是一伙兒的。
買了炮竹后兩人珍惜地揣在懷里,站在門口看別的小孩放炮。
王家八歲的小子王牛拿了個驚雷炮放在地上用燒燃的竹條點,驚雷炮兩文一個,大多數小孩也是買不起的,只能羨慕地充當看客。
王牛生老實,人一多就心慌,點了幾次都沒點上,夏姐兒恨鐵不鋼走過去把竹條托住固定好道:“我幫你!”
引線一下就被點燃,不知是誰趁機踹了一腳,炮竹飛得老遠,瞬間就不見蹤影。
孩子們都慌了,尖著四流竄躲藏,有幾個都沖進張家了,還鬧哄哄地喊著:“要炸了要炸了,快跑!快跑!”
只聽砰一聲,拐角傳來一聲慘,孩子們面面相覷,頓時做鳥散,等張知魚回過神,巷子里就剩一個了,連貨郎都不見蹤影。
張知魚看向拐角,里邊一拐一瘸地走出來一個臉蠟黃的瘦弱男子,看著二十多歲的樣子,一見張知魚就道:“乖侄兒,在這專等你小伯呢?”
張知魚沒搭茬,說起來兩輩子都沒這麼討厭過一個人。
作者有話說:
張大郎和李氏一共只有兩個兒,魚姐兒和夏姐兒。
剩下的三個孩子都是張大郎的妹妹,排行是梅姐兒第一,月姐兒第二水姐兒第三。
后文我記憶有點遠了,把臘月和秋水搞混了,只能從第一章來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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