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四時苑, 容昭昭,我們去四時苑。”
容舒愣了下。
顧長晉將茶盞輕輕推了過去,溫聲道:“這是你吃的梅子茶, 我放了一勺梅子。”
容舒心神還在因著他云淡風輕的那句“容昭昭, 我們去四時苑”而恍惚著, 下意識端起茶盞。
恰這時,馬車一個顛簸,滾燙的茶湯潑了出來。
預想的疼痛并未落下。
顧長晉糲的掌覆在的手上, 茶湯“滴滴答答”地從他手背落,在他白皙的皮燙出一小片紅痕。
他卻仿佛一點兒也不不覺燙似的,面無波瀾地取過一塊布帛,拭去手背上的茶湯, 叮嚀道:“容昭昭, 仔細燙。”
容舒低下眼,顧允直總喜歡喚“容昭昭”。
那日在山谷的木屋里,從他用顧允直的語氣喚“容昭昭”開始,便知曉了, 前世吃酒后做的夢, 從來就不是夢。
松思院那張拔步床,只要床幔落下, 便是另外一個世界。
那里有喜歡容昭昭的顧允直。
“顧長晉就是顧允直,顧允直就是顧長晉。”他曾經在耳邊如是道。
容舒知道他不會信說的,從不曾夢見過前世。
他那樣一顆絕頂聰明的腦袋, 大抵從醒來的那一刻便猜到了有前世的記憶。
是以才會去救許鸝兒, 才會提醒他潘學諒一案的疑點, 才會果斷地與他和離, 才會去查沈治和侯府。
容舒并不害怕他知曉這些, 在說出沒有夢到過前世,他便該明白了,不想要再續前緣。
“殿下,那是秋山別院,不是四時苑。”容舒著他,認真道:“這世間從來就沒有四時苑。”
這一世沒有,也不曾去過四時苑。
顧長晉未語,只垂眸凝視著。
認真說話時,眸子總是很亮,春般的一雙桃花眸就像寒夜里的星子,清明亮,帶點兒倔,又帶點兒堅定。
從來就是這樣的子,決定做的事總是篤定地排除萬難地去做,決定放棄的事,也總是能快刀斬麻地斷干凈。
想跟他斷干凈,可他怪不了,也沒有資格怪。
“常吉說那莊頭與你大伯母前兩日去了京郊的蓮福寺,那本是你大伯母的莊子,卻要在選在蓮福寺見面,說明蓮福寺于而言,反而是一個更安全的地方。”
他話題一轉,便轉到了邱石楊與朱氏的事去。
容舒滿的話一時噎在了頭,仿佛一拳打在了棉花上。
一副被噎壞了的模樣,看得顧長晉古井無波的眸子漾起了漣漪,他道:“我已經差人去查蓮福寺住持的底細,此人與你大伯母應是舊識。”
容舒自也猜到那蓮福寺有貓膩,抿了抿便道:“大伯母的莊子里沒有火,要麼是舅舅還未買到海外的那批火,要麼是火買了卻還未運到順天府。只要阿娘能將那批火找出來,獻給朝廷,沈家便能救。”
當然,最好的法子自然是將沈治逐出沈家,再得他認下所有的罪。
顧長晉“嗯”了聲:“七信前兩日已經前往揚州了,他會助你娘將那批火拿到手。”
他將椎云留在揚州保護阿娘,如今又派了七信去,便是為了萬無一失。
容舒道:“七信公公如今是東宮的人了?”
若沒記錯,七信該是柳公公的人。
“皇上將金吾衛與勇士營撥給東宮,勇士營本是歸柳元所管,此次柳元在揚州立了功,不日便要擢升到東廠任督公。七信接了他的位置,了馬監掌印。至于原先的東廠督公貴忠,馬上便是新的司禮監掌印了。”
自打顧長晉被認祖歸宗后,司禮監掌印裴順年便主卸下掌印之位,乞骸骨離開上京。這位大掌印的干兒子楊旭曾任東廠督公,當初派人在長安街行刺顧長晉,與顧長晉可謂是不死不休之仇。
楊旭能如此囂張,還不是裴順年睜一只眼閉一只眼慣出來的。結下如此梁子,裴順年哪兒還敢繼續留在司禮監?
“柳元與七信如今都是我的人,至于朝堂,我能順利主東宮,都察院、刑部還有翰林院、國子監的幾位大人功不可沒,孟總憲、陸司寇還要老尚書都在助我。還有戚皇后——”
顧長晉頓了頓,道:“非我生母,會認我,不過是一場易。戚家的舊部擁護我,而我,護住戚衡與戚譽以外的戚家人。”
男人不疾不徐地給說著宮里朝堂里的局勢,容舒也不打斷他,安靜地聽著。知曉戚皇后非他生母,也不覺驚訝,仿佛早就料著了一般。
戚皇后不是他母親,徐馥也不是。
而他曾經說過,顧長晉一直是顧長晉。
容舒低下眉眼,輕抿了一口茶水,這果子茶甜度適中,溫熱可口,的確是喝的那個味兒。
他其實一直記著的喜好。
容舒只喝了一口便不再喝,放下茶盞便道:“我聽常吉說,梧桐巷顧府如今已是人去樓空,誰都找不著蕭馥,大人可知去了何?”
“不知,我回來上京的那日便消失在了梧桐巷。”顧長晉輕輕瞇了下眼,道:“無妨,一定會來尋我。”
蕭馥一定會來尋他,啟元太子死后并未葬皇陵,他殺煉丹之事,惹得大胤百姓民怨沸反,嘉佑帝并未將他葬皇陵。
是以,蕭馥至今都不知曉嘉佑帝將啟元太子葬于何。
“不能忘記你的殺父之仇。”
“你要奪回你父親失去的江山,找出你父親的埋骨之地,將他葬皇陵。”
這是曾經反反復復在他耳邊叮嚀的事。
蕭馥的子骨本就比普通人差些,多年來的殫竭慮早就將的心耗盡,在六邈堂時,便時常臥病在榻,苦苦支撐著活下去的意念,便是將他送上那個位置,找到啟元太子的埋骨之地。
眼見著馬上便要實現夙愿了,一定會再回來尋他。
他面上一派云淡風輕,容舒張了張,那句“你會有危險嗎”到了邊又被咽了回去。
戌時三刻,馬車抵達四時苑。
這地方二人在今歲開春時便來過一回,容舒記得那時顧長晉還了傷。
那會這別院還是一派荒草叢生、了無生氣的模樣。
可今兒再來,這地兒卻是煥然一新了,樹影蔥郁,繁花如簇,連慣來蕭肅的秋都多了點兒熱熱鬧鬧的生機。
竟與前世記憶里的四時苑別無二致。
容舒著高懸在大門的簇新匾額,心神微微一,方才在馬車里還道這世間沒有四時苑了,不過一遭車程,記憶中的四時苑變戲法似的出現在了眼前。
算算時日,他大抵是從回到上京的那日便差人過來休憩這院子了。
顧長晉一手提燈,一手推開院門,回眸對道:“我帶你去一個地方。”
容舒對四時苑的印象委實稱不上好,不明白顧長晉的用意,前世便是死在這里的,為何他還要帶來?
顧長晉還在等著。
容舒著男人漆黑的眸子,到底是抬腳朝他走去。
夜彌漫,長廊下的雕花燈籠落下一個個圈,鋪出一條明亮的路。
穿過長廊便是那主屋,也是容舒飲下毒酒香消玉殞的地方。
上次來這里,容舒只要想起在這里飲下毒酒的場景,便覺得疼。只這一次,也不知為何,那刻在記憶中的疼痛好似再也不到了。
曾經覺得真真切切發生過的一切,都好似了黃粱一夢。
人在夢里是不知疼的,如今便是如此,明明記得那日的場景,可彼時的全部痛都然無存。
以至于,再看這屋子,竟然心無波瀾。
原以為顧長晉是要帶進去那屋子的,殊料他的步伐只停頓了半息便繼續往前去了。
也正是這半息的停頓,本是落了他半步距離的容舒倒是與他并肩而行。
很快二人便來到一側的偏房,容舒先前曾猜測這別院里應當有一條道,此時著眼前藏在墻后的道,終于明白了橫平為何要說這別院是他們幾人的一條退路。
顧長晉提燈走下石梯,輕聲道:“這道能通往大慈恩寺的地。大慈恩寺乃國寺,地位超然,那地里機關重重,尋常人進不去。梵青大師的大弟子玄策被大慈恩寺除名后,便在這地住下。他通奇門遁甲,有他在這,這地的機關有人能破。”
他的聲音在黑燈瞎火的甬道里回響著,走下石梯后便回等,待得走到側了,方繼續道:“玄策欠我一諾,我原是想讓常吉送你來這地,等到上京的儲君之爭塵埃落定了,再來接你的。”
他的聲音里帶了沙啞。
容舒側頭了他,甬道里線黯淡,瞧不清他的面。
抬起手里的燈籠,薄蔓延上他的臉,昏黃的燈里,男人額間微汗,薄抿,似乎有痛。
“顧長晉,我們回去吧。”手里的燈籠晃著一弧影,容舒停下步子,道:“既然難,為何還要來走這一趟?”
顧長晉晦的目緩緩掃過的眉眼。
“這里還有發生在這里的一切,必須得過去。我與你,都得過去。”
若過不去,他與之間,寸步難行。
容舒知他是在自責,忖了忖便道:“我知曉的,你送我來四時苑是為了保護我。顧長晉,我已經過去了。”
這姑娘聲音里的釋然昭示著是真的不在乎了,也是真的過去了。
顧長晉呼吸一輕,心口猶如堵了一塊大石頭。
他寧愿恨他、氣他,似他這般只要一想到發生在這里的一切便痛徹心扉,也不愿如此輕描淡寫地就原諒了他。
“常吉將你送來四時苑那日,我曾手書一封,命他將信送到你手里。那信,你可收到?”
“信?”容舒輕蹙起眉峰,道:“我住進四時苑的第一日便病,不,該說是被張媽媽下藥了,之后纏綿病榻月余,一直未收到任何書信。”
這話一落,二人皆默了片刻,那信多半是到了張媽媽手里。
張媽媽讓“病倒”,便是為了攔住外頭的一切信息,與外界徹底失去聯系,如此,常吉也不能將送到地去。
顧長晉早就猜到并未看到信,“那一日,是誰給你送來毒酒?”
他趕到時,屋子里便只有一人,地上躺著一個酒杯,杯子里尚殘余著幾滴酒。
“是那日送你回松思院的宮嬤,那人是戚皇后邊的,姓朱。還有兩名宮婢,和兩名侍。”
“朱嬤嬤……”顧長晉瞇了瞇眼,這宮嬤便是當初來大慈恩寺將許鸝兒接宮的人。
“那兩名宮婢和侍,可還記得他們的模樣?”
容舒蹙眉細想,傾,搖了搖頭,道:“記不清了。那幾人始終低著頭,說話之人一直是那朱嬤嬤,說是奉皇后娘娘之命送來的毒酒。”
顧長晉“嗯”了聲,道了句“無妨”:“我會查出來那杯‘毒酒’的來。”
“三更天”是西域藥,當初便是蕭馥的母親從西域帶來上京,上貢給先帝的。
建德帝子殘暴,最喜用這毒藥賜死惹怒他的臣公與宮妃。嘉佑帝登基后,親自下令毀掉所有的“三更天”,這藥二十年前便在宮中絕了跡。
宮里便是要賜毒酒,也不會用“三更天”。
這宮里定然有蕭馥的人,前世要麼是有人偽造了戚皇后的懿旨送去那杯毒酒,要麼是在戚皇后下懿旨送酒后,悄悄換了“三更天”。
容舒著顧長晉愈發冷峻的面,遲疑道:“我與你既然已經和離,前世那些事便不會發生,那杯毒酒大抵也不會再出現,查與不查,已是無甚意義。”
他非戚皇后之子,眼下與戚皇后結盟不過是各取所需,若因著查前世的事而與戚皇后反目,那便有些得不償失了。
他本不必要困囿于那些過往,也不必冒險查這些事。
“容昭昭,我過不去。”顧長晉沉著聲嗓,一字一句道:“若是不查出來,我過不去。”
前世本不該是那樣的結局,他與,也不該陷如今這樣的局面。
道里一陣靜寂,只余下兩道一輕一重的呼吸聲。
容舒垂眸著在地上輕輕晃的,正開口,忽然“咔嚓”一聲,一道若有似無的響從道另一側傳來。
顧長晉驀地抬手,指腹著瓣,示意莫要出聲,旋即目如電地向道盡頭的木門。
方才的靜便是從那木門外傳的。
有人闖進了大慈恩寺的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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