銷魂119·風雪
書房的燈亮了一晚上。
晚間時慢慢開始下雪,倒春寒來了,朔風獵獵,樹影斑駁搖晃。
椅沙沙的碾過冰雪,年抬起頭,沉黑的眼眸看向窗邊的那個人影。蒼白冰涼的手抓握著扶手,雪花過他的眉眼。
一直銀白的小狼蹲在他邊,跟著一起著那個方向。
小狼蹲了一會兒后,耳朵晃了晃,回頭看到椅又沙沙地響了起來。“他不愿見我們。給他一點時間冷靜吧。”他低低的聲音中卻仿佛帶著某種偏執,“走了,小狼。”
他離開時的影子、小狼呼哧呼哧哈氣的聲音、人離開時擾的錯雜的樹影,都在窗前映照了出來。
寧時亭伏案桌前,看見明黃窗紙外影影綽綽,捕捉到了風中那一縷稍縱即逝的余音,年人低的尾音消散在暗。
他已經在書房里呆了一個下午,一個晚上。這期間,任何人都沒能進來。
青鳥破空而來,在窗外盤旋了一下后,停在了窗外,低啞的聲音告訴它:“公子,中州來信。”
是顧斐音用的傳信青鳥。
一直以來,晴王府進出的信件都會被白狼神截下,直接送給顧聽霜。顧斐音那邊的來信也不例外,只是這一次稍微有點不同,顧斐音自己派了他平常傳特軍令用的北陵青鳥,這種神鳥不以紙張傳信,而是以神識傳信,不送到地不開口。青鳥死,所傳信息也跟著會消失殆盡。
寧時亭手打開窗,青鳥鉆了了進來,歪歪腦袋,長長的尖張了張,卻沒說話,只是“噗”地一聲吐出了一個長條的木匣,木匣滾落在桌上,自散開,出一枚巧的墨塊。墨塊上漆涂著顧氏的家紋,已經用了一半,顯出十分陳舊的樣子。
這樣的墨塊寧時亭見過不,是顧斐音專人專供的上古墨。曾經他們在冬洲時,寧時亭負責幫顧斐音研墨。
后來他自己也用這樣的墨,顧-斐音教他寫字,站在他邊,顧斐音寫一個字,寧時亭就跟著寫一個字。
這是無聲的警告和震懾,半塊用舊的墨,提示著寧時亭欠他的恩和以往的時。
寧時亭問青鳥:“我殺了白塵一命,王爺怒是應該的。他還說了其他什麼沒有?”
青鳥搖頭,回頭看了他一眼,振振翅膀,又從窗邊飛走了。
那意思就是什麼話都沒留下了。
寧時亭看了一會兒那塊墨,手關上了窗,風一下子小了下去。
他垂下眼,繼續坐回原來的位置上,接著寫他那一方奏折。
他劃破手腕取了毒鮫,以為墨水,一字一頓,緩慢寫,沉重得仿佛在心上,寫一個字,心臟一個字。
“臣為臣幾載,方知君臣之道,為人幾載,方得人之好。臣歷西洲風,如臨故里,佐殿下側,如獲新生,在夢中,誠惶誠恐。”
一字一句,寧時亭神端肅,眼神認真,就像他那一次顧聽霜出府一個月那一回,他猶豫再三,輕輕在信紙背面寫下幾個小字,既希顧聽霜與小狼發現,又不希他發現。
“臣有失職,反思己過。一錯無能,屢陷君主于危難中;二錯無用,為毒鮫,軀孱病錯,累贅冗余……最后一錯,放誕任,招致君主綺思,不配為臣。”
筆尖沙沙搖曳,墨跡浸潤素白的紙張。
燭火突突地跳著,熱氣往人眼睛里燎,熏得寧時亭眨了眨眼。
他手了眼睛,放下筆。
寫完后折好信,在外封題好字,墨痕暗紅發亮。
三個字,“請辭書”。
寫完后,寧時亭又發了一會兒呆,明明想眼睛,但是手指卻莫名其妙地,了自己的。
微涼的手指到微涼的,卻好像被燙了一下。
是晨間在庭院時的那種,年人眼底沉黑的怒意和緒如同蓬怒張的火焰,燒得他骨俱焚,呼吸滾熱。
那屬于毒鮫的、長久以來無波古井的心臟也跟著劇烈跳了起來。
寧時亭收回手,低下頭,起將信封放在了桌邊。
外面車馬備好,仍然是他過來時的那一副車駕,他沒有靈,骨如同凡人,坐不了那些騰空凌云的車駕,因為一旦發生什麼意外事件,他將毫無抵擋之力。每次出行,只有他一個人要在車上顛簸許久。
大雪夜路。
“公子,真的什麼都不帶走嗎?”最近跟著伺候他的一個小廝輕輕叩門,他的語氣中有幾分驚恐,“公子您就這麼不聲不響地走,我們沒有辦法向殿下代啊!”
“我給了代。殿下麾下已有能人,我離開一段時間,沒有關系。”寧時亭披上大氅,為自己系上領結。這一剎那,他又想起顧聽霜在雪夜里追上來,為他系好領結的那個夜晚。
嗖嗖冷氣順著燈竄上來,雪夜那麼冷,心卻是熱騰騰的。
他推開門:“走吧。”
*
大雪天路,寧時亭幾乎什麼東西都沒帶走。
他來的時候帶著顧斐音給他的“彩禮”,那麼多數不勝數的珠寶、靈藥、致的上古武、繁華富麗的裝。
走的時候,只帶了普通公文書信,和他那個裝寶貝的木匣子。
顧斐音如今人在冬洲,他是要過去請罪,帶什麼其他的也不合適。深沉的夜幕下來,黑燈瞎火的什麼都看不清,寧時亭低聲囑咐:“我先離開,你們隨后走。”
隨從確認:“公子還是帶上我們隨行吧,您一個人可怎麼能行啊!”
寧時亭看著他。
隨從目閃爍,心中所思所想暴無——他在拖時間,等別人及早告訴顧聽霜。
如今只有很的人知道顧聽霜和寧時亭發生了什麼——不如說,只有他們彼此,再帶上一只小狼明白發生了什麼。就連葫蘆菱角、畫秋這樣平日里多看出了一點蛛馬跡的人,也不明白今晚這倆人之間遇到了什麼事,以至于寧時亭閉門不見人。
以前寧時亭閉門不見人,顧聽霜一早就帶著小狼上門來撒打滾了——雖說寧時亭一般都不是生氣,只是忙或者懶得沒話講,顧聽霜會千方百計地找理由在他這里鬧一鬧。
但是今天顧聽霜也很安靜。
這府邸所有人都已經了顧聽霜堅定的心腹,眼前的隨從和車夫大約是以為他要卷著靈均王的逃跑。
他前腳在這里說要走了,估計后腳就有人要報告給顧聽霜那邊。
這樣的況與當年他剛進府時已經是兩個極端,當年他進王府,第一眼看見的是幽閉破敗的世子府,顧聽霜匿在暗中,只出一雙狼一樣打量端詳的眼睛。這樣的轉變中,或許大半也可以說是他的功勞。
寧時亭想到這里,沒來由地笑了笑:“對,就這樣,我先走了。”
他一個人離開了府邸。
后的車夫和隨從對視了一眼,低聲商量著:“公子是殿下看重的邊人,已經有人去稟報殿下了,那我們這邊怎麼辦?追上去嗎?這樣是不是不太好?”
“追!”另一個隨從咬咬牙說,“雖然公子平時待我們不薄,但我們畢竟是為殿下說話辦事的,公子如今這樣行事,有些令人生疑。”
兩人立刻追出。他們都是府上選出來的比較良的侍衛侍從,平常守在香閣和書房門外看顧著寧時亭的安全,手不差。
然而等他們追出去的時候,只來得及在昏暗的府門街邊看到一抹暗藍的影,冰冰涼涼的風吹來,攜裹著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幽微香氣,兩個人還沒意識到發生了什麼事時,就已經昏倒失去了知覺。
世子府書房。
“只有一塊墨,是這樣嗎?”顧聽霜背對眾人,在幽微燈火下打量那一方墨塊。
小狼跳上桌來嗅了嗅,在其上聞到了經年累積的歲月。它拿冰涼潤的鼻子了顧聽霜的手背,將自己覺到的東西告訴他。
小狼還不清楚發生了什麼——它是睡覺時突然被吵醒的。它睜著金的眼睛環視眾人,沒有在這些人當中發現寧時亭,于是乖乖蹲著,等魚來哄它睡覺。
“他不會來了,你這只笨狼。”顧聽霜輕輕出手,將膝頭已經看了無數次的那張信紙攤平放在了桌上。
訣別書,用寫,仙洲人用書字呈上君主的意思,也就是抱了死志。
也諫。
他的語氣平平淡淡,甚至有點……冰冷得出奇。
小狼愣住了。
這只狼愣了半天,隨后撲騰起來跳下去,繞過眾人去找寧時亭。
過了一會兒,小狼帶著哭腔的狼嚎聲傳遍了整個府邸。
顧聽霜整個人都十分平靜,仿佛早有預料。
聽書大概猜出了什麼,什麼話也沒說,只是默默打包東西。
等眾人散去之后,他站在門外說:“我要去找公子,他一個人去冬洲,我不放心。”
“他一個人去你不放心,你去了就能放心了?”顧聽霜淡淡地說。
聽書恨恨地說:“你管不著我!我生來就是要跟著公子的,他去哪里我去哪里。你不他,他何必這樣?怎麼會這樣?”
不斷地有人來報,他們派青鳥、派最快的白狼封鎖了附近的城池和關卡,但是沒有一個人發現寧時亭的行蹤。
盡管知道寧時亭大的方向是往冬洲,但是還沒出城,這個人就像是消失了一樣,無影無蹤,讓人束手無策。
“我喜歡他,說這句話之后我就考慮過后果。”顧聽霜說,“他不敢的事,我敢,他做不了的決定,我替他做。我是君,他是臣,寧時亭就算到了天涯海角,就算他死了,這輩子,下輩子,以后永遠——他都是我的人!”
這一剎那,他眼底閃過金的芒。
靈識散開,一分為二,二分為四……直到無窮無盡,直到他所有追逐的意識都化天地萬中,循著寧時亭離開的方向一路趕過去。
他從來沒有嘗試過分散這麼多靈識,從九重靈絕中說的來看,未達第八重之前強行突破,下場只會是神魂聚散,失去自我。
但是顧聽霜這一次沒有——他化作東風,化作寧時亭袖中帶起的一抹微風,化作山道上冷峻的巖石和冰涼的月……他又回憶起了當初雪妖作祟時的覺,他仿佛記得自己曾經在哪里,化作了一場雪,親吻心上人的眉睫。
寧時亭不要他,這也沒關系。
他會找到他,他賭他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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