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瞬間,連顧聽霜都沒有發現,自己已經不知道什麼時候站了起來,可以雙走路。最后一片雪消散的時候,好像有什麼東西化了他的腦海中,而莫名其妙充盈、支撐起他走的那靈氣也隨之寂滅,仿佛從此刻陷了沉睡。
那是遠不止四重靈絕才能達到的靈修水平,化天地靈氣為骨氣與脈絡,幫助他重塑軀。但只出現了短短一瞬。
顧聽霜影晃了晃,在覺到自己即將摔下去的那一瞬間,另一只手死死摳住了門板穩住形,青筋畢。寧時亭依然靠在他懷里昏迷不醒,顧聽霜一歪,寧時亭就順著下來,被他用另一只空余的手接住了。
月牙迅速地跑過來,推來他的椅,銀邊在他面前趴下來,接過了寧時亭,把他背在了背上。
葫蘆和菱角在一邊瞠目結舌,這時候也才反應過來,趕沖過來扶著顧聽霜坐回椅中。
葫蘆低聲問:“殿下,您的……”
顧聽霜打斷他:“先看寧時亭。讓我……讓我一個人待一會兒。”
他的神態很奇怪,像是想著什麼事沒有想明白,眼中有一些茫然和苦惱。
葫蘆說:“那殿下早些休息吧,公子剛帶您回來的時候,您也是昏迷不醒,是否需要吃點東西了,咱們再伺候您睡下?”
顧聽霜說:“不用了,我就在這個房間。”
寧時亭這次的昏迷,況不容樂觀。
雪妖的幾次近,雖然在火龍涎的保護下沒有讓他凍氣,但鋒利的細小兵刃到底割傷了他的。
顧聽霜起初沒有察覺,直到下人端來熱水給寧時亭,解開的衫時才發現,寧時亭上幾乎已經找不出任何一片完整的。他在大雪中急行,又深地底的裂隙中尋找被砸暈過去的小狼,冰早就割開了他的,又被嚴寒封凍起來看不出,火龍涎燎在傷口上,無異于往上面撒鹽。細小的傷口估計不止一,眼難以全部看清。
沒有任何一個人能想象寧時亭到底是怎樣憑著一口氣,在這樣的況下還能殺了百里鴻洲,一步一步地走回來的。
小狼趴在寧時亭枕邊,蔫頭蔫腦的,潤紅的鼻子只敢小心翼翼地搭在他發間。
上次給寧時亭看病的郎中來過了,戴上手套往寧時亭手臂上一摁,裂口就綻開了開始滲。
郎中說:“這個況,我也不敢給寧公子用藥,上的傷口倒是好辦,但現在的況又顯然是公子上積的千毒反噬,應當是前段時間就染了風寒,拖著一直沒治,越拖越虛,現在用什麼藥都是兇險萬分。”
顧聽霜說:“你上次也是這個說法,但還是給他開藥了。”
郎中撓了撓頭:“上次是上次,這次是這次。現下最好的辦法,只有用溫水給公子,放出淤,再用干凈絹帛包扎起來,等公子自己熬過去,自然愈合了。”
顧聽霜沉默了一會兒,說:“好,知道了。”
郎中說:“等人醒了再多燉點補湯,切忌用名貴藥材,人參都不要用,免得藥犯沖。平常的紅棗、枸杞燉湯就可以了,能補補就補補吧。上一回我過來給公子看病,公子雖然病中昏迷,尚且還氣紅潤,這回卻是覺瘦了好多圈兒,平常一定不要太勞累。否則……”
否則之前說的還能再活十年的時間,恐怕都問題。
顧聽霜說:“好。”
郎中收拾藥箱起,忽而問了一句:“殿下,寧公子的份,現在是外邊人都知道了嗎?最近我老是聽人說,晴王邊人是一尾毒鮫,這個消息傳出去,會不會不好?”
顧聽霜又沉默了一會兒:“我此前不知道這件事,往后我會查一查的。”
郎中行過禮后就告退了。
顧聽霜守在寧時亭床邊愣神。
寧時亭睡著時很安靜,可就算是這個時候,這只鮫人的神看起來也算不上多好,眉宇間總是帶著一倦怠,像是在憂慮著什麼。
顧聽霜不太喜歡看見他這樣病懨懨的樣子,他四下看了看,在桌上找到了寧時亭平常用來調香燒香的一個小燒盤,往里頭填了五顆返魂香,點燃了放在床頭。
室頓時芬芳四溢。
他也說不清自己想干什麼。好像這最后一場雪過去,他發生了某種變化,又好似什麼都沒有變。心頭多出了一片沉沉的東西著,浮掠影一般讓他抓不住。
但是他知道它就在那里。
這多出來的東西讓他想留在寧時亭邊。
他不知道趴在床邊,聽了寧時亭清淺的呼吸多久。
日落之后,葫蘆進來點燈,將下午的食盒放在桌邊,又輕聲詢問房里的三位“狼大人”要不要用飯。
顧聽霜打發蹲在床尾的月牙和銀邊出去吃飯了,只有小狼死活不愿,它十分頹廢地窩在寧時亭邊,顧聽霜稍稍一催,它就低低地哀一聲,寧時亭銀白的發。
它還企圖往寧時亭口爬,看起來是想窩在他的口,幾次都被顧聽霜趕了下來。
到后半夜時,顧聽霜趴著睡過去了一會兒,依稀察覺寧時亭咳了幾聲。很悶的那種咳嗽,從腔部發出來的。
他立刻睜開眼,正好看見寧時亭偏過頭去,隔著被子努力想揪起趴在他口的小狼——這家伙到底還是趁顧聽霜睡覺的時候爬了上去。寧時亭一邊咳嗽,一邊想起把小狼放到一邊,但是他渾力,一下子竟然沒能起。
小狼呼呼大睡,還是黏著他口不放。
顧聽霜手就把這只小狼揪了過來,往床尾一丟,小狼嗷嗚一聲被撞醒了,拿兩只厚的爪子捂了捂茸茸的腦袋,一對耳朵也耷拉了下去。清醒過來后,它立刻又沖了過來,拉在寧時亭枕頭邊搖尾。
“你醒了。”顧聽霜說。
寧時亭掀開被子讓小狼鉆進來,帶著笑意,抬頭去看顧聽霜,低聲說:“嗯。殿下沒有休息嗎?這一回……殿下恢復得很快。”
他顯然已經醒了有一會兒了,看見他趴在自己床前,應該是沒有大礙。
顧聽霜卻沒有回答他。
寧時亭微微偏頭,為他此刻的沉默有些疑不解。他半夢半醒間記得顧聽霜說過聽書和他都沒事,此時此刻在暖烘烘的香閣中,寧時亭很安心地往被子里了,默許小狼從他后背翻到前面來,再隔著被子抱住它。
他很放松地瞅著顧聽霜,顧聽霜卻眉頭深鎖。
寧時亭發現,顧聽霜正在很慎重地打量著他,或者說審視他。
那眼神讓寧時亭想起有一回,他看見小狼在園子里撲蝴蝶,在撲出之前有一段長長的蟄伏時間,那時候小狼認真的眼神就和現在的顧聽霜一樣。
他啞著聲音笑:“殿下?”
他等了一會兒,顧聽霜還是沒有回音,寧時亭也就作罷,轉而想要問問他一些其他人的問題。
然而一見到他要開口,顧聽霜立刻就拿袖子把他的捂住了:“聲音啞這樣就不要再嘀嘀咕咕了,鮫人。”
寧時亭就乖乖點頭。
顧聽霜繼續看他。
這眼神很古怪,就算是寧時亭一向知道顧聽霜這個年時不時會冒出一點古怪的念頭,此刻也猜不他的想法。
顧聽霜說:“你這一的病,是不是只有避塵珠才能治好?”
寧時亭微微詫異。
顧聽霜思索了一會兒:“我爹會給你避塵珠嗎?他能在死之前拿到那個東西嗎?”
寧時亭眨眨眼,做了個口型:“殿下,您說我不能說話的。”
顧聽霜有點氣惱:“該說的時候就說,寧時亭,你什麼時候這麼笨了?”
其實也不是不懂,寧時亭只是想逗逗他。
這段對話一如當年,上輩子他不知哪一回又病了,郎中告訴了顧聽霜毒鮫之有多麼虛弱,后邊顧聽霜也是這麼問的。
那時候他說:“王爺會給我的,請殿下放心。”顧聽霜也就沒有再問過。
眼下,寧時亭靜靜地看著顧聽霜:“殿下問這個,干什麼呢?”
他的眼神清澈明,帶著完全的信任與順從,里面是他的倒影。
顧聽霜挪開視線,低聲說:“他不給你的話,我去幫你拿。”
寧時亭說:“避塵珠是……”
“是仙帝才有的東西,鑲嵌在國璽上,一般人不能近。”顧聽霜打斷他,“我知道,拿避塵珠,當皇帝,就兩件事,也不過如此。”
“……”寧時亭怔住了。
換作平常,他這個時候會輕輕笑起來,把他這句話當孩子氣的玩笑。但現在,他覺到顧聽霜是認真的。
上輩子顧聽霜出府的理由未明,這輩子難道要因為他,再差錯地走一遍當年的那條萬難之路嗎?
顧聽霜至至,不喜朝堂,更不喜歡和人打道,生要當閑云野鶴。
他這輩子對他好,更想送他一個歸山野的結局。
片刻的沉默后,他的指尖了,手——輕輕地放在顧聽霜頭頂。
很輕很輕,只是了頭,似是安與告解。
顧聽霜托腮趴在他床邊,對于他的沒有任何反應。他抬起眼,還是定定地看著他:“你覺得我不能嗎?”
寧時亭低聲說:“并非如此,殿下。只是臣覺得,殿下如果走了這條路,會很難,大約也不會快樂。臣……也并不值得殿下這樣去冒險。”
“為什麼不?”顧聽霜說,“我的狼群都已經認可了你,你已經是我們的族人。”
“可上古白狼不會為了某一個員的犧牲而駐足,只有整個群的存留才是所有白狼的目標,殿下,這是您說的。”寧時亭聲音輕輕的,“殿下只是……還需要再遇到一些對你好的人,才會知道,臣對殿下并沒有多麼好,也并不值得殿下如此傾心維護。”
“你是可憐我,我知道。”
顧聽霜湊近了,認真地凝視著他,手指有些微微發抖。
呼吸溫熱,輕輕拂過面前人的臉龐。
顧聽霜低聲說:“可是我不知道為什麼會這樣……我不知道為什麼,我本想殺死你,后來還是覺得你活著好;本來想你生病活該,后來又覺得你還是活蹦跳的好。我不懂……我不明白,因為你是一條魚嗎?還是你一開始就騙了我,北海鮫人可以用眼神人心智,其實我早就在你的局中了。”
寧時亭安靜地看著他。
顧聽霜隨后聽見鮫人的低語:“是殿下,太寂寞了。而我也……”
寂寞的時間是這樣長而空茫,從前世日日夜夜的等待和失,到今生漫無目的的追尋。他追著自己的仇恨而去,想給出一點陪伴與溫暖,為聽書,也為顧聽霜。明面上是為他們,實際上依然是為了自己。
一個注定福薄命短的人,也想給別人一點溫暖。這樣才顯得這輩子不至于泛泛而活,不至于讓他的重生是一場笑話。
因為他的人生早不屬于自己,亦沒什麼東西可以彌補。
寧時亭費力地想要爬起來,顧聽霜手扣住他的脊背,扶著他靠床坐起。
麗的鮫人了兩口氣,說:“我早在很小的時候,就知道這一生活不長,殿下不必這樣,臣的夙愿就是大仇得報,了此殘生。除了這個,我沒有想過再……”
“那我幫你報仇,寧時亭。”顧聽霜的眼神沒有毫搖,依然認真地看著他。“要活多久,到時候你自己想。你的仇也是我的仇,白狼神一族,同仇敵愾,不死不休。”
年人的眼神燃起亮的時候,如同火焰。
他有點張,又帶著一點命令式的口吻詢問道:“你愿意嗎?”
這次卻是寧時亭先移開視線。
“我是您父親的人,殿下。一不侍二主。”
顧聽霜說:“我不在乎,你已經生出反叛之心,那也不算他的人。你就是你自己,況且,如果你一定要找個主人才行,如果你一定要追隨什麼人才能安心,為什麼不可以是我?”
寧時亭再度怔住。
年人聲音里的自信與固執,像是灼熱的利刃一樣,輕輕地往他心上了一刀。顧聽霜是這樣坦然、鋒利、魯莽,不留任何余地,寧時亭第一次在面對顧聽霜的時候,到有些招架不住。
他低下頭,覺思緒有些混,種種夢魘仿佛要隨之浮現。
寧時亭強行住緒,低聲說:“殿下容臣再想想。”
顧聽霜說:“好,不急,你想一想,我去給你煮湯。”
寧時亭再度詫異:“……湯?”
顧聽霜解釋:“郎中要你喝的,你既然給我做過九珍合,那麼我給你煮個湯也是禮尚往來。”
寧時亭:“……”
他發現顧聽霜對他的態度上有了某些改變。
仿佛是決定了對他好之后,就真的連以前那樣冷漠的外殼都不要了。
“殿下這樣……臣惶恐。”寧時亭在他推著椅轉之前,小聲說,“臣得向殿下解釋一下,臣……生理上,不是狼。”
顧聽霜已經默認他是他管轄的狼群中的一只了,這麼說著還是有些奇怪。
小狼在他前了,尾掃上他的手掌。
“我知道,你是魚,不過不礙事,因為我也不是狼。”顧聽霜說。
寧時亭:“……”
他好像也不是魚。
不過顧聽霜已經離開了,門嘎吱一聲輕輕關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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