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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銷魂》 第77章 第 77 章

顧聽霜夢見自己變了一棵樹。

枝杈茂盛,樹深深地陷地里,從天地初生伊始就隨著靈山一起誕生,風把他的種子搖落在靈山永月之下,從那之后已經過了千萬年。

他見證了白狼神王的出現和死亡,那只傳說中的神靈憑一己一力壯大了整個上古白狼族群,庇佑著靈山中唯一一脈即便靈氣凋敝也不曾跌落云端的生靈,它有著熔巖一樣金的、隨時可以燃燒起來的眼睛,渾上下銀白發亮,整個靈山再也找不到比白狼更麗的生群結隊的白狼在永月下生活、嬉戲,曾有許多只白狼靠近他,在他的樹皮上蹭蹭發的脊背,淘氣的小狼也會爬上他的枝杈。

一個麗族群的盛衰興亡置于一顆參天古樹的眼中,生死恒長如同瞬生順滅,前一刻新生的小狼睜著迷茫的眼睛降生,下一刻就是羽化之刻來臨,帶著一衰老與滄桑,消散在圓月之下。疊周轉永無止境。

那時候靈山永月還不是永月之地,有白天與黑夜的更替,狼群白日休息,夜晚行。后來,白狼神在一個月圓的深夜消失,斷崖從此仿佛停止了時間流,再無日月更替,為了永夜之地。

每當有一只新的小狼年,云層的上空會裂開一道隙,金芒會照耀一方天地,代表已經故去的神靈的祝福。從此以后白狼神一族獲得了近似于永生的能力,驍勇優秀的狼可以一次又一次地從死亡中走回,靈山的生靈都知道,這一切因為白狼神的庇護,奎木天狼星的照耀。?

顧聽霜在夢中看見了當下,看見了雪妖死后天空中開始彌漫的雪花,紛紛揚揚,細致飄散。白狼的背影追著兩個人影,一個站著,另一個坐在椅上,歪著閉上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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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個人都很,他不知道這兩個人從哪里來,又要往何去。

他的系從靈山扎地底,一直貫穿到東邊人類活的居所,系上盤錯節有無數巨樹生長,也因此可以通曉一切。

不知怎麼的,他知道那個有著銀白長發的青年名寧時亭,是個鮫人,擁有麗絕倫的魚尾,他很喜歡他,于是追著一路看下去。

寧時亭看起來很虛弱,每走一步都在發抖,仿佛隨時會因為力而撐不住地倒下去。但是這樣脆弱麗的鮫人卻并沒有倒下,他穩穩地推著手中的椅,看著椅中坐著的人,向山下走去。他邊一左一右走著兩只白狼,其中一只背上背著一只昏迷過去的冰蜉蝣。

顧聽霜于是理解了,寧時亭想要把面前這兩個傷的人送回人類的居所,因為那里會有溫暖的火的床鋪,能夠抵風雪嚴寒。人類不像他們樹,沒有糙的樹皮和浸潤的系,是更加脆弱的一種族類。

他看著這個鮫人走進房間,守在那里的其他人類好像都被眼前景象嚇到了,他們把冰蚍蜉放在床上,用熱水浸的絹帛給他,清洗傷口,再點上一種讓顧聽霜聞了后會長出新葉的香。

“公子,聽書小公子應該有一段時間不能下地了,不過還好都是皮傷,沒有傷到筋骨。”

“好,我知道。你們在這里守著,我先照顧飲冰。”

他看見寧時亭把椅上的人扶上床,輕輕地解開那人的服,直至只剩下薄薄的一層里。他隔著手帕去那人的脈搏,仿佛沒聽見似的,于是俯將耳朵年人的前,過了一會兒后,輕輕松了一口氣,轉而眉間又染上了憂慮。

顧聽霜只需要看一眼就知道,床上躺著的人神魂不全,靈息衰微。

他們這些生長了千萬年的樹不會看錯,寧時亭是救不了床上的這個人的,除非發生奇跡,那個人游走的神魂可以主歸位,但是這就跟在忘川中一片一片撈起一個已經散去的魂魄一樣難,除非奇跡發生。

但是寧時亭不知道這些事,他安靜地守在床邊,香氣寥寥中,他輕輕地趴在了榻上,像是支撐不住一樣在這里小憩片刻。鮫人銀白的發染上污,沒有平常那樣順好看,長長的睫如同靜止的蝴蝶。旁邊燒著藥,火舌呼呼著壺底,這就是房中唯一的聲音了。

顧聽霜居然覺得這樣的場景也很,如果他也是人,而不是一棵樹的話,他一定會忍不住屏住呼吸。

靜謐的雪天中,除卻房里的寧時亭和另外兩個沒有醒來的人,除去蹲在寧時亭邊不肯走的幾只白狼,沒有人知道這會是自雪妖現世之后最后一場反常的大雪,暫時也沒有人發現,這次的雪落到地面的時候,不會再像之前一樣凝固不化,而是會立刻消融,仿佛此前從來不曾存在過,

而這次下雪又是這樣溫,輕、小,安靜,不驚任何人。

直到另一邊的人類氣勢洶洶地闖,劃破了這片寂靜。寧時亭才驚醒一樣地抬起頭。

守在門邊的人類報告道:“公子,是將軍府的人,百里將軍過來問您賭約的事。大將軍已等在大堂中。”

寧時亭:“王爺呢?”

“王爺去了一刻千金,說今夜他放手給公子去做事,要公子自己出一個讓他滿意的答案。”答話的人類聲音有些發抖,“說如果公子給不出這個答案,就……就讓公子自己用命,給陛下一個代。”

“雪妖已死。”寧時亭站起來,那一剎那形晃了晃,下意識地用手扶了扶邊的桌子,“陛下當然更不能縱容,殺死雪妖還能活著回來的人。一個我,一個聽書,不怪王爺擔心。去回話,就說我會給王爺一個答案。”

門邊的人類這樣傳話了,屋外響起斥候的聲音:“王爺明日卯時回來,公子生死就在這一刻,王爺說,他惜您,不希您死。”

“亭知道。”

寧時亭雙眸低垂,顯得安靜而乖順。

他出門時,顧聽霜搖擺了一下自己的枝葉,想要他注意到,因為他看見寧時亭的表不太好,這樣的人應該笑起來才好看,他要是能發現自己正在用枝葉給他跳舞,想必應該會很開心的吧?

但是寧時亭并沒有看到,他的步子很輕,眼中聚攏著沉沉風暴,他低垂眉眼的時候,沒有任何人能看出他此刻的想法,和聚攏在他上的——

殺氣!

異香不知道什麼時候開始彌漫,正堂外麻麻著剛從雪山上下來的士兵,屋亮著燈。金碧輝煌的正堂中,顧聽霜看見一個將軍模樣的人正在飲茶。

仍然是莫名其妙的,顧聽霜知道這個人的名字百里鴻洲,是個他不怎麼喜歡的人。

他把自己的這種覺來源解釋為那個人眉宇間掩不住的傲慢,還有那種慢悠悠、似笑非笑的聲音。

百里鴻洲舉著一杯熱酒,向從人群中慢慢走來的寧時亭笑著說:“這一杯酒敬寧公子,是我之前小看了你,沒想到你還真能從山上活著回來。我們等到半夜時,風雪已經小了,就知道寧公子功。”

“只是,何必呢?”

寧時亭還沒走到近前,百里鴻洲反手將熱酒灑在地面上。清澈的酒帶著熱氣潑灑在地,霧氣中出一雙居高臨下的眼。

他已經當寧時亭是個死人了。

寧時亭的腳步停在門口,沒有說話。

“到頭來,聽書救回來了,你還不是要代替他死。你當你能護他到幾時?”百里鴻洲說,“你死了,他還是我的弟弟,照舊要歸百里府。有一天陛下對百里家的猜疑達到頂峰,他依然會是我手里最趁手的工。”

寧時亭啞聲說:“我不會再讓他回你邊的,兩年前我撿到他……”

“哈!你撿他回來,讓他了兩年福,還不是要送他去死?”百里鴻洲說,“他倒不如當年就死在流放途中,百里一族不容統卑劣者活下來,一出生就得掐死。要不是我娘當時心了,留他一命說看他造化,他還有運氣活到十二歲?不過反過來說,他當年出生時帶病,誰也想不出來他長大后會統這樣純的一只冰蜉蝣呢?他注定就該在這個時候回來,替百里一家擋這一劫。誰他的命是我們給的呢?”

寧時亭沉默。

顧聽霜注意到他的指尖在微微發抖。

他以為他不會說話了,但是沒想到,過了一會兒,寧時亭先開口了:“雪妖一事,如果聽書沒能完任務,死在那里,你們原本打算怎麼辦?繼續為禍仙民嗎?”

“——怎麼辦?現今靈氣衰竭,修為練氣以上的人用手指頭都能數出來,雪妖無人能治,我們還費那個勁干嘛。”

寧時亭低聲說:“我原本以為你為仙洲征戰半生,至有些良心,但是我看錯了。”

顧聽霜注意到他說的是“你”而不是“你們”。總覺得這話里還有另外的意思,仿佛是他對另外的什麼人已經不抱希了似的。

“寧公子,我倒是要問你,良心值多錢?你有良心,你拖著病看完西洲志,開設民事堂,調制返魂香,得來的是陛下的忌憚和王爺的放棄,而你的人民呢?他們又在哪里?”

寧時亭靜靜地說:“我不需要他們在,我是,這是我該做的事。于公,他們實在無需回報我,于私,我主事以來,陸續有人匿名送東西來府上,念王府恩德,這樣已經夠了。”

“寧公子想當圣人好,自然沒問題,可惜你的主上卻不這麼想。”百里鴻洲說,“好不是你這麼當的,你這是在給他豎靶子。”

“多說無益,大將軍。”寧時亭微微頷首,“話不投機半句多,這句話是上回您來府上時告訴我的。”

百里鴻洲愣了一下,大約是沒想到寧時亭這個時候還懂得用話來刺人,不住笑道:“你也是有趣,死到臨頭反而跟個小炮仗似的,怎麼在晴王面前就這樣乖順呢?”

寧時亭說:“為何大將軍覺得,亭一定要死呢?”

他此前一直低眉順眼,這個時候卻忽而抬起了頭,眼里是不加掩飾的坦笑意,還有一說不出來的意味。燈火下雙眸水氤氳,眼神是那樣黑,讓人忽略了他蒼白的和帶著病氣的面容。也許是火龍涎的余威,也許是他發著燒,他的指尖浮現出淡淡的,氣翻涌。

是攝魂一樣的

百里鴻洲被這幅神態蟄了一下眼睛,竟然一時間有些不敢再看他,唯恐再看一眼就會令自己失去理智:“寧公子這樣高風亮節,也不會送聽書去死,是嗎?若是此事你避而不談,王爺也會手刃寧公子,否則如何化解陛下的猜忌?”

寧時亭搖搖頭:“要令陛下滿意,要麼自折羽翼打消懷疑,要麼立功相抵。雪妖已死,王爺與將軍大功已立,我和聽書的力量卻會更陛下眼中釘,遲早都要拔除。可將軍和王爺都忘了另一條路,表忠心,將軍會麼?”

沒等百里鴻洲回應,他自問自答說道:“將軍不會吧?因為這是下臣做的事,只有給人當走狗的人才能放下段,懂得怎麼投其所好。將軍不這樣做,是因為暫時還沒有必要;王爺不這樣做,是因為拉不下這個臉。誰不知道,比起折斷羽翼、削弱力量,陛下更想看到的倒是將軍和王爺的誠心呢?”

寧時亭笑了笑:“您說,死一個我,或者死一個聽書,這樣治標不治本的辦法能管幾時?”

百里鴻洲一時語塞。

寧時亭說的是對的。百里一家和晴王府的暫時聯合,終有一日必將分崩離析,但在那之前,尚且可以彼此扶持一把。日后如果有變,兩邊未必不會翻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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