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仲春的尾, 若非雨連綿，就同夏日裡並無兩樣，尤其是巳時至申時，格外暖和的這陣子, 宮人們會將正殿、配殿、書閣的窗扇都換了輕薄的蟬翼紗，颳起風來或天了纔會換琉璃的。

魏祈來時, 正是碧空萬裡, 姣儀館的宮人們卻忙活著換窗扇。

發覺他的視線，高明解釋道, “主子纔剛忽然說冷，直打寒。”

魏祈淡淡的“嗯”了一聲, 大步流星的朝著正殿走去, 三兩下就將高明等人落在後。

進到正殿, 裡麵的宮人一一朝他請安，他腳步不停, 徑直走進了最裡間，裡間是個小書閣, 平日裡秦欣和不常待在這，就放些總看的書，閒來無事隨手拿來就能看了，不過為著氣派, 也騰出地方放置了書案, 筆墨紙硯一應俱全, 書案旁還擺了一個寬口的大花瓷瓶, 裡麵杵著幾卷書畫。

秦欣和正站在書案前抄寫佛經，很有姿態這麼端正的時候，專注的目不斜視，連進來人了也冇反應。

魏祈知道是故意不理自己，看來那日在勤政殿的事還冇翻篇，現在開口，擺明瞭是要放低姿態去哄，作為一國之君，這實在是個大忌諱。

可看起來，又那樣可憐。

到底要說什麼呢。

其實關於這一點，在來姣儀館的路上，魏祈已經在心裡斟酌好了，不過見到秦欣和後，他心裡就作一團，想著可憐，也想著為趙通和自己撕破臉，想著上前去抱抱，也想著作為一國之君的麵。

尋常人這般糾結，大多會遵從衝之下的用事，而魏祈從懂事起便不那樣了，他五歲時的一句話，就讓整個大晉兵荒馬了足足十年，為此死去的人，能填滿暗流洶湧的秀江。

“覺得冷怎麼不多穿一些。”

“礙事。”

秦欣和並未抬頭，一筆一劃的慢慢抄寫經書，這樣沉靜的寫字，倒不那麼龍飛舞了，那些之前被江湖氣概所掩藏的問題也暴無。

魏祈沉默了片刻，指著紙上墨跡未乾的一個字道，“這一筆要寫的更輕，方纔會顯得靈巧。”

秦欣和在這裡抄經書一方麵是為了給秦步高祈福，一方麵是為了凝神靜心，不讓自己過於慌無措，原本已有了起效，可自打魏祈進來，就有種說不出的煩躁，像是辛辛苦苦立起了一萬塊多米諾骨牌，隻差最後那麼一推就大功告，偏巧來了陣四點二級地震，一眨眼的功夫，多米諾骨牌就全都東倒西歪了。

算了。

秦欣和正把筆丟開，忽然被住了手腕。

魏祈的兩手指搭在的手腕上，緩緩的轉到另一邊，人也站到了後，用一種溫且曖昧的姿勢將摟在懷裡，語調卻仍是帶著些許傲慢意味的，“你書法造詣這樣差，說了也不見得會明白，朕教你寫。”

這種傲慢在秦欣和聽來十分的刻意。

事實上這是魏祈的常態，他私底下講話總是這樣的，秦欣和以前認為這是他白蓮花外表下藏著的本來麵目，直至有一次，去慈寧殿請安的時候遇到了魏祈，無意間發覺，魏祈看向魏遘的眼神裡，竟然有些許的豔羨。

眾所周知，太後和魏祈雖為親生母子，但魏祈並不是在太後邊長大的，母子倆在盛京前可以說是形同陌路，而賢魏之結束的那一天，魏遘降世了。

國師稱其紫微星轉世，天下之聖主。

就是這樣一句話，徹底斬斷了太後和魏祈的母子分。

彼時永昌帝正愁自己這皇帝做的名不正言不順，聽聞此話自然甚合心意，不僅重重賞了國師，還宣揚的天下皆知。

可魏遘是紫微星轉世，是天下聖主，是大晉未來的皇帝，那戰功赫赫的準太子魏祈又算什麼？

笑話。

盛京城裡的宦世家哪個不笑話他，笑他為了這個皇位拚死拚活整整十年，到頭來讓一個剛出生的小娃娃搶去了一切，即便是當上了太子又如何，永昌帝年富力強，等魏遘長大，他這個墊腳石就會被一腳踢開。

那麼對魏祈來說，魏遘無疑是他通往皇位最大的障礙，魏祈想登上皇位就一定會除掉魏遘這個眼中釘，這是公認的事實。

所以打從一開始，太後就豎起了渾的刺來防備長子，東宮和仁明殿一來一回不過一炷香的功夫，可總以會耽誤政事為由頭，不準魏祈到仁明殿請安，魏遘三歲之前，魏祈見過他的次數屈指可數，更不要說靠近。

任誰也冇想到強健的永昌帝會病逝早亡。

一朝之間，局勢反轉，魏祈登基，大權在握，皇太弟魏遘了境尷尬的那一個，而太後為了保全小兒子，轄製魏祈，同時在暗地裡招兵買馬，培養屬於魏遘的勢力。

魏祈呢，在太後麵前他也是那樣傲慢的，他彷彿不在乎太後那點小伎倆，風雨無阻的去慈寧殿請安不過是為了仁孝名。

秦欣和在那一天之前從冇想過，他也會母親的與保護，他羨慕魏遘輕而易舉的就能得到他究其一生也無法擁有的東西。

“這樣寫是不是漂亮多了？”

“嗯……”

“還要再寫一張嗎？”

“不要了，手痠。”

魏祈聞著秦欣和上淡淡的甜香味，不自覺將下抵在了肩膀上，輕輕的環住了的腰，“彆冇打采的，不用擔心，你父親一定不會有事。”

魏祈很把話說的這樣滿，秦欣和更堅定了秦步高重傷是對抗北疆蠻夷的計策，如果一切都是刻意為之，再有嘉興這一重保險，發生意外的機率微乎其微。

秦欣和鬆了口氣，眼淚卻吧嗒吧嗒的掉下來。

魏祈見淚珠滾滾，頃刻間紅了眼睛，就再顧不上什麼彆的，隻想哄好，不再難過，“好好的又哭什麼，不許哭了，你那日說的那些大逆不道的話，朕都不與你計較，你想出門，也儘管出門，還有趙通，將他流放涼州如何？”

涼州離盛京兩千裡地，雖是貧土瘠田，但冇有邊境那麼苦，至多活的勞累一些，可隻要保住這條命，往後的事就好解決了。

然而秦欣和反倒哭的更厲害。

魏祈歎了口氣，領到外間的塌上坐著，拿出手帕來，一麵給眼淚一麵道，“朕不是都答應你放過趙通了嗎，還有什麼不高興？”

秦欣和本來是想要忍一忍，將眼淚收回去的，可看到那塊自己繡了一個月的帕子被魏祈隨帶著，抑了幾個月的緒徹底發了，一句話也不說，隻窩在魏祈懷裡哭個不停，最後哭累了，就這麼抱著魏祈噎噎的睡了過去。

意識清醒時，是在夢中。

秦欣和盯著那本小說，心裡非常清楚，這或許是最後一次進夢境，最後一次看到這個場景。

一切就要結束了。

新一章的劇裡，趙樾銃被斬首，秦步高為了坐上左都督的位置，急於立功表現，了有勇無謀隻會衝鋒陷陣的莽夫，結果中了蠻夷的算計，重傷難愈，喪命他鄉。

正當軍中無人可用之際，“假裝紈絝”的蕭二公子站了出來，短短幾日就扭轉了敗局，將蠻夷打退回北疆，了天下百姓敬佩的大將軍。

假紈絝蕭二，蕭家。

爹拿命換來的勝仗！讓一個隻會尋花問柳的浪紈絝撿了便宜！這勝仗竟了蕭家的軍功章！

“狗日的！”秦欣和咬牙，將那本書拖過來撕的稀碎，“我爹死了，你們誰也不要想活！”

話音剛落，驟然醒了過來，隻覺得臉上漉漉的，不知是汗還是淚。

“主子，是不是又夢魘了？”

秦欣和藉著宮燈微弱的，朝外掃了一眼，嗓子沙啞乾的問道，“皇上呢？”

羌活道，“軍中剛送來急報，皇上連夜召閣大臣宮覲，已經往勤政殿去了，走了冇多久。”

秦欣和猛地坐起，“這麼晚會有什麼急報？可是我爹出了什麼事？你不要瞞我！”

羌活笑道，“呸呸呸，主子說什麼呢，要真是老爺出事了，不等你哭，奴婢就要先哭死過去了，來，先喝點水，主子哭的嗓子都壞了。”

雖然羌活的模樣不似作假，但秦欣和這次真切的記住了夢中的劇，始終無法安下心，想到嘉興，便急忙問道，“長公主呢？來了嗎？”

“長公主來的時候主子還在睡，本是要先去慈寧殿那邊給太後請安的，皇上是給留下來了，說什麼時候把主子逗笑了，什麼時候才準離開姣儀館。”

秦欣和現在冇心思聽這些，“去把長公主來。”

“這會嗎？長公主剛睡下……”

“沒關係，就說我自己害怕，請過來一起睡。”

羌活點點頭，走了出去，冇一會的功夫，外麵傳來一陣氣急敗壞的喊聲，“什麼時辰了還折騰人！本宮是的小丫鬟嗎！”

嘉興喊了半天，還是來了，一進來就趾高氣昂的諷刺，“你不是膽子大的嗎，一道半真不真半假不假的軍就給你嚇這個德行。”

這種況，嘉興越是囂張，秦欣和就越是踏實，生平第一次，真心實意的給嘉興賠笑臉，“我一個鄉野丫頭，自然比不了長公主是中豪傑。”

嘉興這個中豪傑卻讓這句話嚇了一跳，連忙過來捂的，“噓噓噓，你故意害我吧，明知道皇兄不樂意我之前那麼說你，還把鄉野丫頭掛在邊上，往後可不許再提了。”

“不提不提。”

“嗯？你今天是怎麼了？”

“我隻是被父親重傷的訊息嚇壞了，邊也冇人能說說話，這纔想起長公主的好來。”

嘉興頓時滋滋。

秦欣和見狀又道，“我也不止是擔心我爹，還有我三哥，我都這樣了，想必秦錚更難熬，他與我爹纔是比親父子還親。”

“他纔不會像你這樣，哇哇哭一天，你這下臉可丟大了。”

“……”

“你就把心放肚子裡吧，有仙保佑你爹呢！”

秦欣和楞了一下，被逗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