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卓派人駕車送陸家三人歸家, 馬車里有些沉悶。
曾氏在氣頭上,難得板著臉;陸徜看著窗外,心事重重的模樣。明舒挨在曾氏邊, 又是認錯又是逗樂, 好不容易讓曾氏臉上恢復笑容, 這才放下心來。
馬車一路搖搖晃晃往勝民坊駛去, 四月夜晚的風從窗口吹進,帶走沉悶, 明舒在衛家連續幾日不曾睡過好覺, 被馬車顛著顛著就靠在車壁上睡著。馬車在巷口停下時, 猶未醒來, 直到被人背著走了幾步,才迷迷糊糊睜開眼。
“阿兄?!”眼皮還很沉重, 明舒眨了兩下,看清四周, 也看清自己正被陸徜背在背上,往家里走去,曾氏提燈在前面走著。
曾氏手中的燈火把三人的影拉得老長,幽靜的巷子只有他們三個人, 夜多顯出幾分詭譎, 但明舒卻覺格外安心。
“放我下來吧。”把頭從他肩上抬起, 道。
“再幾步路就到家了,你若困, 就繼續睡吧。”陸徜沒有轉頭,任由的氣息拂耳而過。
明舒又乖乖把頭垂下,鼻子有些堵,說起話來也甕聲甕氣。
“阿兄是狀元了, 還背我?”
“我背你和我是不是狀元有什麼關系?”陸徜道。
“狀元可不是一般人,以后要當大,前呼后擁,哪有讓你背別人的道理。”明舒笑道。
“當再大的,我也還是你的陸徜。明舒大小姐,可滿意?”陸徜溫聲道。
以前他也背過,很小的時候,還是簡家的大小姐,也這麼趴在他背上,甕聲甕氣且毫不客氣地使喚他:“陸徜,背我回家。”
那時他說了什麼來著?
他好像說——是,大小姐。
這個稱呼,就從那天起,一直留在他心里了。
明舒笑出聲來:“滿意滿意。”
他的話,有些聽不懂,為什麼是的陸徜,而不是的兄長,的哥哥,的家人……但這并不妨礙在這一刻愉快得像要飛起來的心,沒有緣由,仿佛從心里生出的喜悅。
“阿兄真好。”由衷慨。
陸徜卻發出微不可聞的嘆息——什麼時候,可以不用再聽“阿兄”這個稱呼?
他記得自己第一次聽到全心接納他時抱著他喊出的那聲“阿兄”,那時他真覺著這稱呼被喊世間最聽的聲音,可如今,喊出的每一聲,都像箭一樣,既扎心,又諷刺。
而他,無能為力。
“阿兄,怎麼不說話了?”明舒搖搖他,又問道,“你剛才和宋清沼打什麼啞謎?他為什麼對你說是認真的?認真什麼?”
聽到這名字,陸徜心里那點溫存然無存。
“能不提這個人嗎?”他今天實在不想再聽到任何關于宋清沼的話了的。
“哦。”明舒識相閉,過了會還是忍不住,“可是我真的好奇啊!阿兄,他能有什麼要對你認真的,你就同我說說嘛!”
“……”陸徜默。
家門已在眼前,他將明舒往地上一放,邊推進門邊說:“一,他不是對我認真!二,這是我和他之間的事,你不必管!好了,進屋!”
明舒被他推進家里,終結了關于宋清沼的短暫談。
————
簡單洗漱過后,明舒撐不過陣陣涌來的瞌睡蟲,倒頭睡著。
曾氏站在門旁看了兩眼,出了房間,反手關上門。陸徜還在門外站著,見狀問道:“睡下了?”
“嗯。”曾氏點點頭,向兒子低聲開口,“今天國公府的世子夫人,向我打聽明舒了。”
陸徜一愣。
“你還不明白?”曾氏著陸徜。
都是有兒有的母親輩,許氏向打聽明舒,那意思還不夠明顯?若非心里存著結親的心思,堂堂國公府的貴夫人,為何紆尊降貴向這平頭百姓打聽兒的親事?
陸徜一時間答不上來,曾氏拍拍他的肩:“其實這段時間以來,上門問起明舒的人很多,我都打發了好幾波。明日皇榜公布,求問明舒的人家就更多了,但是明舒的婚事,你我都沒資格做主,所以我不會替答應任何人家,除非……自己點頭要嫁。”
陸徜是親生兒子,他心里想什麼,很清楚。明舒雖然才和他們生活了半年,可也是從小看到大的孩子,心里也是當兒看待的。手心手背都是,曾氏不想看到任何一方傷害,但如今的局面已騎虎,不是他們想解開就能解開的。
“我知道,沒人會明舒,也不會……阻擾。”陸徜攥著拳道。
當初做那個決定時,他就沒有退路了。
家世、地位、才學……通通都是浮云,他和宋清沼之間最大的差別,在于宋清沼可以堂堂正正承認意,而他不可以。選擇的權利握在明舒手中,歸依在誰上,那才是最關鍵的地方。
從這兩點來看,做為兄長的他,勝算低得可憐。
因為明舒永遠不可能上自己的哥哥。
永遠。
————
明舒又做夢了。
夢里依舊是燈火璀璨,面目模糊的青年站在燈火中向手。
很努力地靠近,也很努力地去夠他的手,然后總是差了一丁點兒的距離,指尖相抵卻再不能進半寸。
明舒很生氣,想罵他。
故弄玄虛!裝神弄鬼!
但發不出聲音,只能看著年緩緩退璀璨燈火中,影逐漸模糊,也不知哪來的力氣,忽然掙扎了夢境的束縛,朝前一躍,相抵的指尖化作十指扣。
可渾沌迷霧涌來,猛然間淹沒了兩個人,如墜黑夜,找不到方向。
滿目漆黑,金鐵鳴的聲音響起,伴著無數的腳步聲,匆匆促促,跟在后追不舍。突然間害怕且迷茫,直覺要逃跑,卻只能惶索著向如同深淵的未知黑暗跑去。
黑暗仿佛沒有盡頭,后追兵的聲音卻似乎越來越近,好像下一刻就要追到自己邊,沒命地跑,可仍舊跑不過那陣聲音。很快,雜無章的聲音就近在咫尺,漸漸將包圍,跑不出去,覺得下一刻自己大概就要死在這片黑暗里。
不期然間,一只手從黑暗中出,牢牢抓住的手,將一把拽出了黑暗。
天大作,刺眼的晃花的眼。
“別怕,我在。”
聽到手的主人的聲音,低沉有力。
抬頭,那人的臉……依舊模糊不清,可青已換緋衫。
夢,忽然結束了。
從床上坐起,捂著怦怦直跳的心臟,想這個夢境的含意。
夢里的年,到底是誰?
這一定是認識的人。
可認識的男子中,從青換作緋衫,似乎只有……
宋清沼。
————
做了個冗長且沒有結果的夢,明舒覺得腦中昏昏沉沉的難,額頭有筋突突地跳疼,鼻子也不通氣兒,嗓子眼也刺刺的疼,的關節也發僵。
時辰已經不早,屋里沒人,曾氏應該很早就起了。明舒慢慢起床,只覺得上沒有一對勁。洗漱更完畢,扶著墻無打采地下樓。陸家這賃來的小屋廳堂已收拾一新,桌上擺滿干果點心與茶水,曾氏換了新坐在廳堂正中,陸徜在下首坐著。
明舒剛想問話,便聽街上傳來喧天的嗩吶聲,附近的百姓已從家中跑出,跟著那陣聲音涌到他們家門外,曾氏與陸徜都已站起,不多時,禮部和吏部的員同時出現在門口。
明舒想起,阿兄中了狀元,還是三元及第,朝中正式遣人來報信兒了。
隨著員同來的,還有一紙圣旨、金花烏紗、狀元紅袍,所有人跪地接旨,明舒下了樓,也跟著跪在母親與兄長后,看著陸徜接下圣旨。
這一刻起,的阿兄,就是真真正正的狀元郎了。
不知為何,明舒眼里泛酸,有些想哭,仿佛與他一樣,苦讀十年等來這一刻輝煌。
接完圣旨,明舒與陸徜一起扶起曾氏,接水般的道賀。謝的話說了幾簸籮,茶水不知倒了多杯,又燒了幾大鍋水,明舒幫著曾氏招呼眾人,忙得都不像自個兒的了,才總算送走了上午這波前來道賀的人,躲進廚房休息。
陸徜一直在應酬上門的員和道賀的同窗,也直到這時才得空進廚房找明舒,卻見坐在灶旁的小馬扎上,呼吸急促地靠著墻壁。
“明舒?”陸徜直覺不對,沖到邊蹲下,舉手就探額頭。
明舒額頭滾燙,那臉也燒得緋紅,聽到陸徜的喚,只發出兩聲含糊不清的聲音:“阿兄,讓我歇會。”
“明舒……”陸徜急了,再顧不上其他,一把將人攔腰抱出。
外頭,曾氏正在招呼剛踏進家門的開封府衙役。
“幾位稍等,我去他們。”曾氏溫聲道,又走到廚房前,“陸徜,明舒,開封府的應捕快他們有些關于衛家的事,還要問問你們……”話沒說完,就見陸徜抱著明舒沖出廚房,頓時改口,“發生什麼事,明舒怎麼了?”
應尋就站在門口,一眼看到陸徜懷里的明舒,不由蹙了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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