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芳姑娘安心,張顯好好一個兒郎,他如今被人所害,我必不會坐視不理。”
岑照一邊說著,一邊放下手中書卷,聽見步履聲,他的目便越過商絨,看向自檻外走進來的那年。
雨浸過他隨步履而拂的袍角,年暗淡,形容憔悴,那雙眼卻神清亮而凌厲。
“不知這位是?”岑照一捋寬袖,盯著他。
“明芳姑娘苦尋張公子不,聽聞張公子死訊便想去衙認尸卻不得而,傷心絕之下便要尋短見,”折竹神輕松,迎上岑照審視的目也不慌不忙,“正巧,被在下所救,聽聞岑老先生有心過問此案,我便帶明芳姑娘上門拜訪。”
這番話乍聽之下并無什麼不妥之,然而岑照只需差人去衙打聽是否有一個名喚田明芳的子上門認尸,又是否被拒之門外,便知其中真假。
商絨靜靜地聽著,也覺察出其中不對,但在裕嶺鎮,在杏云山已見識過折竹的心計與手段,他這番話卻不是無心之失,而是他本沒打算用心遮掩。
他讓扮作田明芳,只是要一個見到岑照的機會。
至于岑照會不會發現些什麼,他一點兒也不擔心。
一時間,商絨發覺自己不必再時時刻刻偽裝一個從未見過的旁人,的肩頸不自松懈些許。
“公子有心替明芳姑娘討這個公道。”
即便岑照厭惡場,他也曾在玉京的場里混了幾十載,此時他面如常,令人瞧不出他究竟信了還是沒信。
“要鑄一樁冤案,需犧牲多人的公道,岑老先生一定比在下更清楚。”
廳堂有一瞬靜謐,直至婢端茶來放到一旁的椅子旁,杯盞桌案的聲音輕響,岑照盯著那年,冷不丁地問道:“公子做得到?”
折竹微抬下頜,視線驀地與商絨看向他的目相接,他輕抬起手來指向,“且以為憑,先生以為如何?”
檐外有潤的風拂來,吹著他的袖。
炭火盆中的橘皮水煮沸,廳堂清香酸的味道更濃。
岑照的視線在這一對年之間來回流轉,不消片刻,他一笑,眼尾的褶痕更深,“便依公子所言,兩位快先坐下來喝口熱茶吧。”
“先生快人快語,這茶在下就不喝了。”
折竹眼底笑意敷衍,他側過臉再看向商絨,道:“我暫時押寶在先生這里,還請好吃好喝,仔細善待。”
“這是自然。”
岑照捋著胡須含笑應。
商絨見年話罷,轉便走出門去,守在門外的婢遞上紙傘,他倏忽撐開,走下階去。
想也不想,袂攜風掠過門檻,滿庭淅瀝滴答的雨聲清脆,幾步下階準確地抓住他的袖。
年步履一頓,一片天過紙傘呈出青灰暗淡的,他轉過來,傘檐傾斜遮住,卻不防忽然握住他的手,又將紙傘往他頭頂偏了偏。
披風的兜帽沾了雨水,兔鑲邊噠噠的黏起來,的臉半遮其中,一點兒也沒被沾上雨水。
“折竹……”
仍舊地抓著他的袖。
“他有心為張顯求公道,也知曉蜀青知府在他眼皮底下與人勾結,但偏偏他手中卻沒有足夠的證據能夠證明害死張顯的,并非于娘子夫婦。”
折竹的聲音很輕,在滿庭雨聲里,只有能聽得清。
“所以我這個‘田明芳’是不是真的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所有人都知道‘田明芳’了岑府。”
商絨著他,“折竹,你想去找真正的田明芳。”
“你我住的客棧,便是田明芳與張顯城時住過的那間,與張顯形影不離,何以張顯死,卻無故消失?”折竹的目無聲垂落,盯住始終抓著他袖的那只手,“因夢石還不松口,故而明面上,當日詩會上的所有人此時都還羈押在牢,若真正的殺人者就在其中,他得了田明芳在岑府的消息,必然會有所反應。”
張顯與當日詩會上的所有人都不算識,雖然他們都在冶山書院,但那些人大多出好,又有些是中了舉的,唯有張顯出自寒門,是個秀才。
他們既瞧不上張顯,又為何會邀其一道飲酒論詩?岑照想必也覺出其中的蹊蹺,何況他知張顯為人,也知于娘子夫婦為人,知府那邊的說辭還蒙騙不了他。
所以此案的癥結,便在于失蹤的田明芳。
而今櫛風樓中跟隨折竹而來的人自劉玄意死后便回去一半,剩下的,也已跟隨姜纓去探查妙善道士的舊聞。
他如今邊尚無可用之人,為保全商絨,便只能先將留在這里。
“我該早些告訴你,不必演得那麼認真,”
折竹想起方才進門時對岑照說的那番話,他揚眉,盯著,“否則,你也不會連‘顯郎’都能得出口。”
“我……”
商絨的臉頰紅,囁喏著解釋,“我聽于娘子是這麼喚夫君的。”
“不要什麼都學,”年輕輕晃一晃袖,的手也跟著晃,他說,“我今日將你的眉畫得格外丑,沒人會多看你,你讓岑照給你備一桌好吃的,等我回來接你。”
年的眼睛彎彎的,“你再不松手,夢石的手就保不住了。”
商絨瞬間想起那個腥的夢,一下松開他的袖,迎上他那雙干凈又漂亮的眼睛,說:“折竹,你一定要小心。”
岑照在廳堂喝著熱茶,悄然注視著庭那年撐著傘將那姑娘送回遮蔽了風雨的檐下,隨即轉離去。
“姑娘,雨天冷,快進來喝茶取暖吧。”
岑照說著,便朝立在門口的婢招了招手。
那婢無聲垂首,上前扶住商絨的手臂,輕聲道,“姑娘,快進去暖暖子吧。”
岑照再不喚‘明芳’,在廳堂坐了一會兒,見捧著茶碗垂著腦袋不說話,他便溫和笑道:“我觀姑娘眉宇間有些疲倦,不若便先去廂房休息,今日姑娘是貴客,我府中必是要好好準備一桌席面的。”
岑府的廂房比客棧的上房還要寬敞舒適,但商絨躺在溫暖的錦衾里,卻始終未能睡。
一場雨一直滴答到夜幕降臨也沒個完,商絨睜著眼在廂房躺到天黑,有人來喚,才起去廳堂。
雨水順著屋檐往下流淌,廳堂擺滿一桌珍饈好菜,卻只有岑照一人坐在桌前。
“瞧著姑娘怕生,所以便沒讓我那些兒孫輩們一道來。”岑照一邊說著,一邊打量著端茶漱口,又在盆中凈手的姿儀,竟一點兒也不像是普通人家的姑娘。
“多謝晴山先生。”
商絨低首說道。
一老一坐在桌前一時無話,商絨心不在焉地吃了幾口婢夾來的魚,抬眼卻不經意在那博古架后約看見多幅字畫。
其中有一幅的字跡,曾經每日清晨都會在自己的案頭看見。
“姑娘在看什麼?”
岑照忙著夾燒鵝吃,冷不丁見商絨放下筷子,便抬首隨著的視線看去。
“只是好奇,”
商絨回過神,故作平靜,“聽聞晴山先生不喜玄風,家中怎會有一幅青詞。”
岑照倒是沒什麼神變化,他擱下筷子,了手,道:“舊友所贈,豈能因我之好惡而拒絕他的一番心意?他要送,我便收。”
“道不同,也能為友嗎?”商絨轉過臉來,問他。
“若一開始道便不同,那自然不能,”
岑照的笑意收斂了些,也許是想到了送他那幅字的舊友,“若他是半途改道,便要看他是否心甘愿。”
“我自能心無掛礙地做我自己的選擇,”檐外雨聲拍打著碧瓦欄桿,岑照側過臉來,迎向那淋漓雨幕,“可這世間不是所有人都能循心而活,我雖惋惜,雖氣惱,卻……也能理解他。”
岑照也不知為何,對著這個素昧平生的小姑娘,竟也在三杯兩盞酒后吐了些許心事,然而提起這些往事,他便很難不想起六年前自己決心辭的那個秋夜,他那時才從榮王的書房出來,便遇見一個小小的孩兒。
“他有一個兒,想來應該與姑娘差不多大,”岑照凝視,著酒杯片刻,又道,“原本我還想應下教他兒讀書的事,若我未曾辭,只怕已經是那小姑娘的先生了。”
“那小姑娘……”
岑照的聲音忽然止住,他閉了閉眼,深深一嘆,“最可憐。”
商絨放在膝上的手驟然收,纖長的眼睫垂下去。
夜漸深,雨未歇。
商絨回到屋也并未洗漱,臉上還粘著面,并不敢在這個陌生的地方摘下,屋一燈如豆,推開一道門,在廊上坐著,腦子里混得只剩下欄桿外的雨聲。
下雨的夜,樓下沒有人聲。
空曠的庭,滿是潤的霧氣,被燈火照得縹緲淺淡。
不知何時,后忽有一聲響。
商絨警惕地轉頭,卻見一道影如風一般掠至欄桿,燈火照見他玄黑潤的袂,腰間沾的劍。
他走近了,那樣一張蒼白俊俏的面容無遮無掩,眉眼潤,眼睫上也沾著水珠。
“商絨,你把我的盒子放在……”
忽然的擁抱令年的話音戛然而止。
他眼睫上的水珠滴落下來,他雙手僵在半空,片刻才慢慢地低下眼睛去看的臉。hsyboo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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