琵琶!
拿著那一把盧之翻箱倒櫃找出來的琵琶,杜士儀忍不住角搐了兩下。
他上輩子叛逆離家爲了找個能代過去的藉口,便是以音樂爲名,爲此一度彈過吉他學過鼓,但因爲從小學的就是金石針醫這些和時代格格不的,後來還是更多涉及古典民樂,甚至在一個民樂團混跡過多年,所用的樂就是琵琶。然而,他從前學的琵琶是六相二十四品,而眼下這把琵琶是四相十二品。這些也就罷了,盧鴻給他的司馬承禎那一卷《清心》,樂譜就猶如鬼畫符似的,他基本上就如同睜眼瞎什麼都看不懂。
然而,應命而來的裴寧卻臉更黑。他實在不明白,小師弟勤好學是好事,盧師爲何非要他在百忙之中空跟著自己學琵琶!然而,師命不可違,儘管一萬個不願意,眉頭皺的他還是勉強開口說道:“從明日開始,你每天日落前隨我學半個時辰。先好好看一看宮商角徵羽的樂譜,明日我要考問!”
看到杜士儀面微妙,而裴寧則頭也不回地出門,盧之不得輕咳一聲道:“三師弟,盧師讓小師弟卻琵琶是爲了修養,你這不是爲難他嗎?”
裴寧驟然停步,好一會兒方纔頭也不回一字一句地說道:“那好吧,明天我再逐字講解樂譜就是!”
次日一大清早,當崔儉玄起之後得知,杜士儀竟然被盧鴻要求去跟著裴寧學琵琶,他一時幸災樂禍大笑連連,甚至極其誇張地打翻了洗臉的銅盆。然而,讓他完全沒想到的是,早飯之後,四師兄侯曉就親自拿了他的月考卷子回來,一板一眼地說道:“十一郎,盧師說了,你此次月考尚可。既有餘力,不妨和小師弟一塊,跟著三師兄學一學琵琶。”
此話一出,崔儉玄一時呆若木,起初被其幸災樂禍給噎得半死的杜士儀不得哈哈大笑了起來。等到崔儉玄氣急敗壞地嚷嚷了一聲這不可能,接過侯曉手中的卷子便徑直去見盧鴻,他方纔好奇地看著角出微微笑容的侯曉問道:“二師兄可知道,盧師爲何會讓九師兄也學琵琶?”
“盧師說,十一郎的子是沒個人看著便會懶散閒著,既然如此,還不如讓他也隨著你。音律固然有助於鬆乏和修養,而且通音律對於人往來來說也是必須之事。”說到這裡,侯曉頓了一頓,見杜士儀一下子愣住了,他方纔突然鄭重其事地躬一揖道,“小師弟,此前因爲捕蝗之事,我和你一度爭執不下,可如今得知都畿道和河南其他各地的形,我才知道,若非是你,只怕百姓更加愁苦,租稅更加爲難。”
“四師兄千萬別這麼說!”杜士儀一個措手不及生了禮,隨即方纔慌忙上前攙扶起了他,“只是學和所求道不同,你不必放在心上。”
“雖說我仍舊力持蝗災須修德以避之,但小師弟的變通和勵民之法,著實別出心裁,所以我心服口服。”侯曉站直子,這才笑著低聲說道,“三師兄的音律是自小學的,連盧師都贊爲天賦異稟,只是他這些年專注讀書,很再有演奏,你和十一郎一定要好好學。他家雖是西眷裴正宗,可家中的琵琶絕藝卻據說是貞觀年間宮廷疏勒樂師裴神符傳出來的,立撥法獨步天下。”
聽到這話,杜士儀想到裴寧那冷麪冷言,不若有所思地問道:“四師兄,三師兄年紀似乎不算大啊,他跟著盧師多年了?”
“這個嘛……三師兄是十歲就拜在盧師門下,至今已經十二年了。”想起自己初見裴寧的樣子,他一樣是冷冷毫不肯通融,侯曉也不笑了起來,“他長兄裴寬先任潤州參軍事,後來舉書判拔萃科,授河南丞,聽說當初的潤州刺史韋詵把兒嫁了過去,如今任刑部員外郎。裴家兄弟八個,三師兄排行第三,卻志向高遠,至我像他的年紀,可未必能在這深山一住十餘年,這些都是大師兄陸續打探出來的。不過,三師兄面冷心熱,裡卻死活不肯承認,日久天長你就知道了。”
其他師兄們杜士儀都很快混了,只有裴寧不好接近,因而他竟是此刻才知道裴寧的家世。此刻笑著謝過侯曉後,他彎下腰把小幾上的琵琶抱了起來,隨手撥絃發出錚的一聲響,這才深深吸了一口氣。
既然要學,那便勉力去學吧!好在,他的底子很不錯,總比一竅不通的崔十一強!
崔儉玄那一趟草廬之行果然是徒勞無功,盧鴻笑瞇瞇有理有據的一番話,繞來繞去,終於把原本滿心不願的他給說服了,到最後他不得不耷拉著腦袋跟著杜士儀一塊去學琵琶。裴寧的琵琶技藝確實妙,一曲豎抱手撥過後,兩人都一時心悅誠服,可接下來那些指法和基本功卻折騰得崔儉玄苦不迭。就連基礎還好的杜士儀,把從前的功夫一一撿起來,再加上適應這式樣音品大爲不同的琵琶,也委實費了不小的力氣。
一轉眼,秋去冬來,不知不覺就已經到了臘月,眼看朝廷從十月起,下令各州縣府嚴監測水塘及鬆土,挖取蝗卵,還惦記著此前蝗災的杜士儀也就放下了這最後一擔憂。
這一日正練習指之際,杜士儀突然只聽得外頭傳來了一陣喧譁。他不過微微一走神,崔儉玄卻已經立時丟下琵琶跳了起來打算出去瞧瞧。然而,這位崔十一郎還沒來得及往外走半步去探聽究竟是怎麼回事,膝蓋上便被裴寧用竹鞭不輕不重敲了一下。見崔儉玄呼痛一聲,最後苦著臉不不願坐了下來,他不暗歎這傢伙就是教訓沒吃夠,果然下一刻裴寧便疾言厲地訓斥道:“我說過多遍了,無論做什麼事都不可分心!”
他這話纔剛出口,外頭就傳來了一聲嚷嚷:“三師兄,你家中大嫂來看你了!”
話音剛落,就只見裴寧面大變,隨即甚至連打個招呼都忘了,起之後便三步並兩步衝了出去。這時候,杜士儀和崔儉玄對視了一眼,兩人都不約而同地放下了手中琵琶追在後頭。不爲其他,哪怕是瞧著剛剛裴寧那失態的樣子,他們也已經足夠好奇了。要知道,能讓這位冷麪三師兄如此失態的事,他們倆到了盧氏草堂這好幾個月,還是第一次瞧見!
到了外間兩人方纔發現,好奇的遠遠不單單是他們兩個。外頭那條進盧氏草堂的山路不好行車,卻能騎馬,因而此刻但只見一旁有三五個僕從模樣的男子牽著馬匹,而居中含笑正看著裴寧的,是一個年約二十四五的年輕婦。儘管如今風氣使然,但的手中仍是拿著一頂帷帽,應是剛剛纔取下來,雙鬟仙髻上簪著一對珠釵,淡紗,外頭罩著大紅半臂,一襲及渾石榴,一條帔子搭在雙手之間,外頭服著一襲裘,輕敷口脂淡掃蛾眉,恰好襯出了天生麗質,卻又不失雍容華貴。而平日裡最是懼怕裴寧冷麪的學子們,這會兒都三五羣地在一旁張看熱鬧,尤以那婦上投注的目最多。
裴寧對周圍衆人的圍觀很有些不自在,然而此刻卻發不得脾氣,相見之後只得低聲問道:“大嫂,你怎麼來了?”
“你都三年不曾回家了,你阿兄公務繁忙不開,又實在記掛,可你二兄正在預備明年的明經科,最後家中商議之後,便是我親自走了這一趟。”韋氏若無其事地看著眉頭皺的小叔子,因笑道,“既然來了,不可不去拜會盧公,三郎引路可好?”
“大嫂這邊走。”
儘管裴寧領著人去拜見盧鴻了,但他這一位乍然來到的大嫂卻激來了衆多議論。就連站在草屋門口的崔儉玄看著那消失在盧鴻草廬門口的兩人,也忍不住開口說道:“只看他大嫂在這麼多人面前都落落大方坦坦就知道,三師兄那長兄還真是有福的人,嗯,韋氏一族倒是盡出好兒。話說回來,也不知道三師兄自個兒的親事定下了沒有,就他那張臉,他將來的妻室想必日子難過得很,非給凍死不可……”
聽到崔儉玄竟然在背後嘀咕非議裴寧的婚事,杜士儀不莞爾。儘管裴寧已經二十二了,可在這個時代,子若晚嫁則必有缺陷,而男子因爲讀書科舉前途等任何理由晚娶的卻比比皆是,所以裴寧未曾婚娶也並不奇怪。而且,裴寧那子,真不是尋常子消得起的。
裴寧和韋氏一進盧鴻的草廬,便是小半個時辰都沒有出來。再加上二師兄宋慎和四師兄侯曉端起架子趕人,漸漸的,那些好奇的學子都各自散了。然而,杜士儀和崔儉玄今天的任務就是學琵琶,這會兒兩人一本正經地拿了個琵琶盤膝坐在草屋門口,無論宋慎還是侯曉都不好趕了他們回屋。最後,還是侯曉上前沒好氣地低聲提醒了一句:“小心別看熱鬧看得三師兄惱怒,到時候著你們倆一夜學會哪首曲子,你們可就哭都哭不出來了!”
“四師兄就別危言聳聽了,三師兄可不是那樣公報私仇的人。”杜士儀哂然一笑擋了回去,突然瞧見草廬那邊似有靜,忙出聲說道,“看,三師兄出來了!”
面如寒冰的裴寧卻是一個人從草廬出來,腳下飛快地走到草屋門口,掃了一眼杜士儀和崔儉玄便沉聲說道:“教你們的指法、立撥法、攏弦法,你們自己習練,一個月之給我先練了那首《塞下曲》,我回來便立時要考較。要是生疏了半點,你們自己知道後果!”
見裴寧說完轉就走,杜士儀不崔儉玄面面相覷。及至盧之送了韋氏出來,又在草廬門口說笑幾句,繼而往這邊走來,侯曉連忙迎上了前去。
“大師兄……”
“三師弟要回一趟家。”說到這裡,盧之的臉上便出了意味深長的笑容,“他年紀不小了,如今他那未婚妻既然即將及笄,他是該回鄉完婚了!”
言下之意明明白白,如今二十三的裴寧,即將迎娶一位年方十五的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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