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九章 深山詭事

老太妃原名塔娜，時梳兩條黝黑髮辮， 騎一匹高頭駿馬， 靴筒裡著圓月彎刀， 英姿颯爽極了。十九歲時嫁給先帝， 從此由草原上的明珠公主， 變了大樑帝的明妃，便再也未離開過王城。

先前未離開， 是因為先帝尚在， 所以無論心中有多思念萬里草場、多思念家中親人， 也只能待在甘武殿中， 孤獨看著天空飛過的鳥雀， 等待父母兄長進宮探親。

先帝駕崩後，便更不能離開了。那段時日， 關於皇位的猜測如看不見的鬼影， 在王城裡飄著，在人群裡飄著，也在新帝耳邊飄著。是老太妃狠下心， 將季燕然從西北邊關招了回來， 陪他一道去覲見李璟，主表明立場，又對著列祖列宗許下重誓，方才勉強消除了兄弟二人間的隔閡。

不離開王城， 也是給皇帝一粒定心丸，就連最不學無的李珺也深知這一點。所以此番， 當老太妃突然跪求要前往西南，而李璟又陷沉默時，平樂王立刻就覺得，自己有必要出來打個圓場了。

“這段時間天氣正熱，酷暑三伏天的，南邊就更悶了。”他小心翼翼地觀察著兩人神，強行出一張輕鬆笑臉，“區區一個野馬部族，七弟理應能理妥當，太妃不必太著急。”

李璟也示意德盛，先將人從地上攙了起來。

老太妃怎會不知這其中利害，但想起先前在王府時，江淩飛那段古怪又毫無頭緒的話，卻又難免牽腸掛肚、心急如焚。冬日裡的雪紛紛飄著，那時自己正坐在榻上烤火，小爐子上溫著一盅甜湯，裡頭加了棗子與黑米，又香又甜。

江淩飛盛出一碗：“乾娘，嘗嘗。”

“出去一趟，倒像是去跟誰家廚子了師。”老太妃笑著吃了一口，“不錯，是我的口味。”

“那我去將菜譜寫下來，給劉嬸。”江淩飛替，“將來哪天，我若不在了——”

“胡言語。”老太妃在他頭上敲了一下，埋怨，“溜出門去遊山玩水，就說遊山玩水，什麼不在了。”

如果換季燕然，此時就該老老實實“呸”幾句，將晦氣吐出去。江淩飛卻只笑了笑，自顧自道：“生死有命，若有朝一日，人人都看我不順眼了，那活個七八百年也無樂趣。”

再後來，他還當真將那黑米紅棗粥的熬法寫了下來，再加上其餘幾道老太妃吃的江南小菜，全部給了蕭王府的廚子。當初沒在意，可放在此時再看，他怕是心中一直就存著悲觀死志，如一片浮萍，在驚雷與波濤中兀自飄著。

“淩飛自是犯了不可饒恕的大罪，可我視他如親骨，又如何能眼睜睜看著不管。”老太妃道，“有些話，燕然與雲兒都勸不得，只有我說了，他才肯聽。還請皇上恩準，讓我親自將這逆子押回王城審！”

李珺在旁汗，這明太妃，平日裡小心謹慎極了，怎麼偏現在卻如此執拗，皇上他明擺著不願意啊！

該勸的也勸了，實在不知道還能再說什麼，平樂王整個人既惶恐又悲傷，心相當複雜，回想起當初在西北的快活日子，還是死活都搞不明白，自己那“江湖朋友”浪公子當得好好的，怎麼突然就了反賊的兒子了呢？會不會是搞錯了？

眼見氣氛僵持，德盛躬上前，小聲道：“皇上，柳大人還在外頭候著吶。”

“宣。”李璟靠回龍椅，“先扶老太妃回去吧，西南之事，容朕再仔細想想。”

李珺這回反應快，還沒等德盛使眼，便上前攙住老太妃，與一道出了書房。

“也不急於這一時。”走到沒人，他低聲勸道，“對方心積慮，屢次挑撥皇兄與七弟的關係，倘若這回在太妃南下時，又趁機放出謠言，說這一切都是七弟謀劃，只為讓母親離開王城，自己好專心造反，那皇兄會怎麼想、怎麼做？反倒害了七弟，不如先回家去，慢慢再想辦法。

這一番連哄帶勸，聽著倒也有幾分道理，老太妃暗自歎氣，滿懷心事地，與他一道出宮了。

……

玉麗城中，雲倚風正坐在一張小板凳上，專心致志扇風燒火。因客棧老闆的手藝實在太過酸辣，三人一貂都不了，所以玉嬸便被暫時請來煮飯。此時正端著一筐青菜，進門見灶膛裡火熊熊，一鍋湯都要熬幹了，便哭笑不得道：“雲門主不是同王爺出去辦事了嗎？”

“王爺同駐軍首領議事，我聽得犯困。”雲倚風了把汗，“天氣炎熱，真是辛苦嬸嬸了。”

“看這一張臉花的，快去洗洗。”玉嬸將水瓢遞給他，“這幾天雷三與芙兒都去了滇花城，我一個人看顧粥店才辛苦，來這客棧裡好吃好喝，還有銀子賺，該是福才對。”

“滇花城裡的生意，好做嗎？”雲倚風一邊洗臉一邊問。

“小本買賣，沒什麼不好做的，只要不出意外，總能零散賺回一些銀子。”玉嬸將熬幹的撈出來，打算加些香料涼拌，“王爺召見駐軍統領，是為巫師的事嗎？”

“是。”雲倚風道，“那宅子古怪森，裡頭滿是與毒，長右就更邪門了，將他自己關在暗室中，渾赤跳來跳去，也不知在念什麼下流咒。”

幸好啊，盯梢這事給了殺手，自己只需要聽一聽，不用親自辣眼睛。

……

暮雪在暗，面無表看著長右。那巫師了黑袍，出一稀奇古怪的圖騰，活像個凸肚蛤蟆，各毒蟲順著他的小蜿蜒往上爬，又將細細的釘進皮，爭先恐後貪婪吸食著。長右非但不覺痛楚，反而滿足歎息一聲，直向後躺在榻上，著不再了。

暮雪：“……”

以飼蠱的傳聞，他先前其實聽過不，不算什麼稀罕事，但飼主大多表猙獰痛苦萬分，像這般飼出搐快的，還真是獨一份的奇葩。

怎麼說呢，更變態了。

這個季節的西南，雨水很多，沙沙浸泥土，讓空氣裡也漫上草葉香。

眼看著已近深夜，雲倚風撐起一把傘，打算去府衙中接季燕然回客棧。穿過正街時，餘卻掃見屋頂上人影一閃，轉眼就消失無蹤了。

暮雪跟著巫師。他先前還以為對方回房是要睡覺，誰知沒過多久，這黑袍怪人卻又重新出來了，將那紅偶用紅布罩嚴實，往背上一甩，匆匆離開了大宅。

是出城的方向。

穿過田地，穿過樹林，徑直向著深山而去。

眼見長右的影已經快要消失在風雨中，暮雪剛追兩步，卻被人從後拉住。雲倚風悄聲道：“隨我來。”

他另選了一條小路，登上去後，恰好能過稀疏樹木，看清下方的靜……邪門靜。

因此時雨已經停歇，所以火把又重新燃燒起來，山道估有三十餘人，看打扮像是大戶人家的家丁。而被火把同時照亮的，還有一匹紙紮大馬，紙人穿了新郎的服，塗出兩坨紅彤彤的面龐。喜堂也早已佈設好，就在山坳下的土坑，燃兩支龍紅燭，風吹來時，紙錢飄散漫天。

長右將那偶從肩上卸下來，裝進了一口捆著紅綢的棺材中。嗩吶與鑼鼓同時響起，喧鬧的聲音回在深山中，分明是喜慶的調調，但配上此等詭異畫面，只教人骨悚然。

配魂這種事，府雖明令止，卻始終未能徹底截斷。不過尋常百姓大多是買一骨合葬，像這種特意花費重金，請巫師預先製偶的，倒的確不多見。

長右的兩名小也在，唱念一番後，便填坑埋土，算是完了這樁“婚配大事”。人群裡有一個穿著錦緞的中年男子，應當就是主人家，對長右千恩萬謝，似是極為尊敬，連離開時，都躬請他走在最前頭。

山道，眾人走得很慢。其中一名灰小被到道邊，也不知是踩到了什麼，腳下一驚呼一聲，竟是“骨碌碌”滾下了山。

“啊呀！”中年男子被嚇了一大跳，趕命家丁舉著火把去尋，可那滾落之地山高林，又陡峭得很，三更半夜哪裡還能看到人影，便擔心道：“這下頭可是蟒河啊，倘若真跌進去，那還得了？阿福，快，快回府中多找幾個人，回來仔細搜搜。”

長右看著那黑漆漆的深淵，面如鐵，罵了一句，廢。

……

外頭的聲音鬧哄哄遠去了。

季燕然道：“別想了，他們不可能找得到你。”

墜山小被縛住手腳，也堵著，滿眼驚恐。他形瘦小，梳起髮髻時，看著便分外像孩子，只有湊近才會發現，這哪裡是小，倒更像是……年後的侏儒，皮糙黝黑，腰裡掛著一個紗布袋，裡頭是兩隻爬的大秋娘。

季燕然問：“吃過嗎？”

侏儒連連搖頭。

季燕然扯出他裡的碎布，將那紅蜘蛛丟進去一隻，下重重一磕：“什麼味道？”

侏儒雙目圓瞪，連嚷都顧不上了，拼命將那半隻殘骸吐出來，白著臉哆嗦道：“甜……甜的，酸甜，好漢饒命，饒命啊！”

季燕然未發一言，重新堵住他的，拖著出了山。

……

雲倚風與暮雪回到客棧時，胖貂還在被子裡呼呼大睡，蜷蓬鬆一團，與被雨淋的哆嗦老父親形鮮明對比。

暮雪冷冷道：“你可以回去了。”

雲倚風拂了兩把袖，不捨收回目：“王爺還沒回來，我再去府衙看看，別是出了什麼——”

話沒說完，季燕然便在外頭道：“雲兒。”

雲倚風打開門，見他也是一雨水，便吃驚道：“去哪了？”

“抓了個人。”季燕然用手背試了試他的額頭溫度，“這漉漉的，怎麼也不一。”

“有正事要說。”雲倚風道，“我與暮兄今晚跟著長右，一路去了城外荒山，那偶人果然是用來配魂的。”

“先替你沐浴，再說什麼長右長左。”季燕然單手抱起他，另一隻手攥過那細白掌心，“上怎麼這麼涼，冷不冷？”

雲倚風老老實實道：“有點。”

又補一句：“一大桶水來，我們一起泡。”

暮雪：“……”

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