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一章 江南小城

翌日清晨，季燕然與雲倚風便離開了山莊。整座丹楓城都能算作江家地盤，　自然有人及時向江淩旭彙報了兩人向，　說是回客棧休息片刻後，　又吃過午飯，　便出城了——三爺親自送出去的。

“那淩飛呢？”江淩旭問，　他昨晚一夜沒睡，現在正頭昏腦漲得厲害。

下人答道，　三爺送完客人後，　就獨自回來了，　此時正在煙月紗中小憩。

“大爺，　我們可要暗中盯著蕭王？”

江淩旭聞言陷猶豫，　季燕然份特殊，他不得不多留幾分心，　而旁那個風雨門門主，　也是個能通天曉地的主。盯這二人的梢，能不能功是一回事，若被發現，　豈不是白白惹來一腥臊。

但在這種時候，　任何一個小小異常，都有可能會引起掌門之位的變化，他又不得不防。

思酌片刻後，江淩旭過下屬，　在他耳邊低語幾句。

……

而與此同時，雲倚風正在問：“你說我們這一進一出，　會不會讓那位江家大爺坐立難安？”

季燕然道：“有可能。”

先是跑去別人家中，翻舊琴翻到半夜三更，然後又匆匆出城，一路策馬向南。不管怎麼看，這沒頭沒尾的舉措，都很像是一場有預謀、有目的的行，時間還安排得湊，與掌門之爭的風聲鶴唳頗為相配。

雲倚風笑道：“誰會想到，我們就真的只是想修修舊琴、賞賞江南呢。”

紛爭太多，人心便也跟著複雜了。再聽不懂松沉悠遠的琴、看不明日出江花的景，白白辜負這明盛夏的大好景。

天高氣爽，連飛霜蛟的腳步也輕快不，再不似在西北時繃如弓弦，如鐵四蹄沒淺草中，留一路繽紛花香。蒼翠城，蒼翠城啊，這個時節，白牆黑瓦的小城已經被雨浸了，小巷幽深曲折，青石板上生出細細的苔蘚，若不小心踩到，便會一個趔趄，倉惶斷牆角一片黃白相間的野花，蝴蝶翩翩。

若是讓酸兮兮的文人來寫這一幕，便會說于夏意微醺時，翹獨眠繁花從中，醒時滿袖紅泥，滿目落英——至於摔倒時疼不疼，有沒有啃一泥，那是一定不會寫的啦，廣袖帶風的大才子，怎麼能承認自己摔了個大馬趴呢？

但其實還疼的，即便是武功高強如雲門主，也難免齜牙咧，捂著膝蓋坐在一堆飛紅殘花中，眼淚都要飆出來。

季燕然只去問了個路，回來就見他摔得一狼狽，旁邊還站了個滴滴的小姐，正在含帶怯地命丫鬟去將公子扶起來。江南水土養人，漂亮姑娘自然多，眼睛大，皮又白——反正肯定比蕭王殿下要白。

季燕然靠在牆上，微微挑眉。

雲倚風笑著說：“我朋友來了。”

小姐與丫鬟一道看過來，心想，這個朋友也好生英武呀，像是戲文裡的大將軍。

季燕然扶著雲倚風，道謝後一起離開了。

小姐不捨盯著兩人背影，直到再也看不見了，方才收回目。

丫鬟說：“呀！這花上怎麼有？”

白花瓣上，噴濺猩紅點點，被風吹得出一道細痕，滴落在地，連泥土也是褐的。小姐也被嚇了一跳，不敢多待了，匆匆忙忙跑回了家。

季燕然在蒼翠城裡買了宅子。

選在最安靜的巷道裡，院中一株繁茂大樹，蓬的綠冠上，落滿了嘰嘰喳喳的鳥雀。日頭被雲霧一遮，被樹一遮，被窗紗一遮，落在屋裡時，就只剩下很淡的一層金——冬是肯定不會暖的，但夏涼是真涼。四五月的天氣，夜晚歇息時還要蓋厚被。

雲倚風睡得舒服極了，日上三竿仍不願起來，最後還是鄰居送來了一鍋噴香的粽子，方才將他騙出臥房。

季燕然道：“原打算弄些粽葉糯米回來，與你一起包的。”

雲倚風吃驚地想，是誰給了你這種勇氣。

“江大哥那頭怎麼樣了？”他將手洗乾淨，幫著取出碗盤，“端午將至，按照江湖傳聞，江家該推選新掌門了。”

“沒問，不過我猜這掌門的推選八要延後，否則淩飛多也該送來一封書信。”季燕然手裡忙活著，“赤霄有下落嗎？”

“嗯，有。”雲倚風撿了排骨吃，“暮雪本就有良駒‘飛鶴’，比赤霄還要跑得更快些，他又總是四漂泊，牽著小紅不方便，便將它寄養在了城羽家，我已經命清月去訛，不是，討要了。”

照此來說，只要貂再長大一點，吃胖一點，胖到影響殺手行，不得不寄養時……嗯，好。

粽子有甜有鹹，甜的加紅棗，鹹的是蛋黃臘。隔壁嬸子喜歡雲倚風，所以也加得格外多，吃一口驚豔，吃一個齁得慌，各分一半剛剛好。

酒裡也浸了青梅，酸酸，院中開著滿架薔薇，有詩雲，綠樹濃夏日長。

略一算，兩人已在這座小城裡住了十餘天。

雲倚風心想，夠了。

曾無數次出現在夢裡的江南，這回終於被切實地握在了手中，有這半月的恬淡靜謐，竹荷香，晚晚被他擁懷中，聽耳邊話低啞，此生也能勉強算得再無憾。

吃罷粽子，雲倚風將碗盤收進廚房，而後便虛假意道：“我洗我洗。”

季燕然道：“好。”

雲倚風：“……”

季燕然笑著將他拉懷中，在那殘餘蜂甜的上親了一口：“去屋裡歇著吧，我收拾好便帶你出去逛。”

小倆口是來過安靜日子的，所以也沒有請丫鬟僕役，像洗碗這種重大家事，理所當然就落在了蕭王殿下頭上。其實雲門主也是洗過一回的，但他那天一共洗了八個盤子，八個都磕出三角豁口，次日擺在桌上時，宛如丐幫設宴。

雲倚風道：“哎呀。”

季燕然道：“你故意的。”

雲倚風矢口否認：“沒有沒有。”

而現在，蕭王殿下已經能很練地洗碗了。

雲倚風在屋裡泡好碧螺春，又取出了紙和筆，先隨便抄了幾首前人舊詩，堆放在桌上做遮掩，而後才歎一口氣，盤算著要寫些什麼……叮囑。

雖無憾，但他還是有許多牽掛的。比如說清月和靈星兒的婚事，按照自己目前的狀況，怕也回不了春霖城了，便提筆嘮叨囑咐，清月啊，你不能虧待星兒，已經被我慣壞了，將來你也要繼續慣著，讓一直這麼驕縱可。有朝一日生了孩子，千萬記得告訴為師。至於風雨門呢，你想發揚大也好，想繼續低調於山間也好，都行。但若你想發揚大，便需要同江家搞好關係，我琢磨著黎青海的武林盟主也做不久，他那個人，上位全靠年齡與資歷，新一批的後起之秀一起來，就沒那老頭什麼事了，所以你不必費心籠絡。

又寫，星兒啊，我實在想不出來，你將來為人妻、為人母，會是什麼樣子，若生個漂亮兒呢，寵一些就寵一些了，倘若生了兒子，還是要嚴厲一些的，不然會變混世魔王。

雲倚風單手撐著腮幫子，繼續冥思苦想。在風雨門時，他雖為掌門，但卻是個散漫隨的掌門，說出的話經常將下屬氣個半死，連吃藥都要靠大徒弟滿山追。所以此時一旦慈祥深沉起來，就憋得很費勁了。

但其實是有很多話要說的，除了清月與靈星兒，還有王城裡的老吳與老太妃，宮裡的惠太妃，平樂王，江三，梅前輩，李璟，連逍遙山莊的甘勇前輩與章臺莊的章銘大哥，所有曾對自己好過的人，他都想一一道別。

而最不舍的，自然就是……雲倚風手下一頓，拖出一團墨痕來。是想一想要親筆寫一封書給他，便覺得心中酸脹，如有一把泡了醋的小刀，正細細割下一片又一片的來，疼得整個人都傻了。

季燕然剛將一筐黃杏洗乾淨，就見一道白影飄了出去。

“雲兒？”

“我去買點熏魚！”

聲音大，惹得鄰居都笑了，都說那位白公子看著不食煙火，可當真是吃，又一天到晚懶洋洋的，像只富貴人家養的雪白波斯貓。

雲倚風一路出了城，跑得有些跌跌撞撞，最後幾乎是撞開了面前半扇木門。

梅竹松正在院中曬藥草，被這“轟”一聲嚇了一跳，又被滿頭細汗的雲倚風嚇了第二跳。

“這是怎麼了？”他趕將人扶到桌邊坐下。

“心口疼。”雲倚風發白，強撐著問，“是毒心脈了嗎？”

梅竹松握住他的手腕，試了片刻後道：“我先替你紮兩針，歇一陣會好許多。”

雲倚風點點頭，又問：“我還有多久？”

梅竹松心下不忍，卻也不能再瞞，便道：“……月餘。”

雲倚風沉默許久，說，嗯。

又說，多謝前輩。

銀針刺位，渾果真便舒服了許多。雲倚風趴在鬆的塌上，昏昏沉沉睡了一覺，醒來時，外頭已是漫天夕，金的紅的擰在一起，壯闊恢弘。

季燕然正守在床邊，形逆著，看不清臉上是何表。

雲倚風：“……”

“我了。”兵法怎麼說來著，先發制人。

季燕然將他抱進懷裡，抱了好一會兒，方才啞聲問：“舒服些了嗎？”

“好多了。”雲倚風笑，扯住他的袖，“走，我們去吃小酒館，不帶梅前輩。”

小酒館不小，是城裡最大的一座酒樓，熏魚很好吃，鴨也不錯。兩串紅燈籠掛在圍欄外，被風吹得晃晃悠悠，溫脈脈。

雲倚風翻看菜牌，時不時問小二幾句，今日有沒有新鮮的白蝦，有沒有新鮮的蓴菜，哦，最後一筐河蝦剛剛被王老爺點走了啊，那你去廚房看看上沒上菜，若是還沒送走，就給我端來，放心，王老爺沒我有錢有勢。

小二被逗得直樂，便也配合地低聲音：“行，我這就去給公子瞧瞧。”

他說完轉，還沒來得及下樓呢，旁邊桌卻已經有人站了起來，朗聲笑道：“雲門主想吃蝦，只消說一聲便是，我這恰好有一盤，剛剛才端上來，若不嫌棄——”

雲倚風打斷他，誠心實意道：“還是有些嫌棄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