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九章
不到一百米的距離,邊以秋幾十步就可以過去。更年輕一點的時候,二十秒以也能飛奔而過。
然而現在,他就只能隔著了的深灰車窗玻璃,安靜地看著那個方向。
貌不驚人的小別墅,上下兩層。綠樹掩映,植被修葺得非常用心。在最專業的幾個點上安放著保鏢,邊以秋尋思了好幾種方案,也沒有任何一種能夠快速突破這道無形的防線。
他死死地盯著那裡,捨不得眨眼,呼吸也放緩慢。帶著種近乎於虔誠的安靜,等待著柯明軒的影。
也許能見到,也許不能。
十分鐘後,別墅的大門被人從裡面打開。當那張悉的臉終於出現在他的視線之中,邊以秋的眼睛都因為盯得太過用力而有些發。
他下意識地抓住車門把手,做出了一個要下車的作,但被左誠直接拽著胳膊拖了回來。
其實為了保險起見,梁子嶽在離開的時候已經把車門給鎖上了。但左誠覺得如果不拽著他家老大,可能這輛車的玻璃會保不住。
柯明軒每天上午會在保鏢的陪同下到院子裡曬會兒太。這是醫生吩咐的,當然他自己也需要出來走走,有助於儘快康復。
用於療養的別墅並不大,但環境相當好。現在正值五月,春末夏初的時節,和暖,微風習習,大片的紫藤花開得異常明熱鬧。
柯明軒完全沒有注意到院門外停在車道上的那輛車,他如同往常一樣,雙手抄兜,慢悠悠走到院子裡,在那片燦若雲霞的紫藤花架下,微微仰起頭,瞇著眼睛百無聊賴地看著那一串串絢爛到極致的紫小花。
斑駁的日過匝匝垂掛下來的花藤,在他臉上打下一片錯影,將額頭到鼻樑,再從鼻樑到下的那條英弧線拉得相當立,得如同一幅油畫。
儘管邊老大此時此刻實在是沒有心欣賞景,但還是被這副畫面給深深震撼了。
他的胳膊還在左誠手裡,視線卻已經凝固在了柯明軒上。
他能出來走了?沒事了?那條鋼筋貫穿的傷口恢復到了什麼程度?有沒有傷到筋骨,有沒有傷到臟,有沒有留下什麼後癥?看起來像是瘦了點,線條都沒那麼明顯了……
有個護士從別墅裡端了個託盤出來,上面放著配好的藥片,以及一杯水。
柯明軒習慣地出右手,抬了兩寸卻又停頓下來,換了左手,頗不自然地把藥放進裡,端起水杯仰頭喝了一口,囫圇吞了下去。
邊以秋的心像是突然被人攥在手裡狠狠了一把,呼吸都幾乎窒住了。
兩人在一起住了這麼久,他知道柯明軒拿東西喝水都習慣用右手,可他剛剛的作,右手分明是不太靈活的。這是怎麼回事?他的胳膊傷了?!
邊以秋瞳孔微,抓著門把手哐哐一通砸。
“老大,冷靜,冷靜!”左誠心十分崩潰,這他媽是別人的車!
邊以秋雙眼通紅,焦躁得如同一隻困:“你看到了嗎?我是不是看錯了?他的胳膊怎麼了?”
左誠當然也看到了,但他不能說。
“沒怎麼啊,我看著正常的……”
“我要下車。”邊以秋兒沒打算聽他的回答,他的視線死死釘在柯明軒上,片刻都不想收回來。
“梁先生說不能下去。”
“你是誰的手下!”
“你的手下。”左誠老老實實回答,“可車鑰匙在梁先生手裡啊。”
“……帶槍了嗎?”
“沒有。”開什麼玩笑,就算帶了也要說沒帶啊。在這麼多武警的眼皮子底下開槍,他一定是瘋了!
柯明軒仿佛應到什麼一般,朝這邊看了過來。
就那麼一眼,邊以秋就消停了。
——明明知道從外面什麼也看不到,可他偏偏就覺得柯明軒那一眼穿漆黑的車窗玻璃準確無誤落在了自己上。
兩人的視線在無形的空間裡驀然一撞,眼前所有的阻隔和距離都在瞬間變虛影,消失無蹤。偌大的天地之間,仿佛就只剩下彼此,在世界的兩端遙遙相。那麼近,又那麼遠。
柯明軒往前走了一步,邊以秋的心也跟著了一。
然後他看見柯明軒止住了步伐,站在原地,緩緩勾起角,出一個自己十分悉的笑容,帶著奇異的鎮定力量漸漸平他焦躁不安的心。
柯明軒,你還好嗎?
你看到了,我很好。
柯明軒,我很想你。
我也很想你。
柯明軒,你說的話都算數嗎?
蠢貨,你指哪一句?
所有。
算的。
微風徐徐,紫藤花無聲搖擺。不冷不熱的天氣,柯明軒沐浴在之下,對著邊以秋的方向微笑。
他站得很直,幾乎看不出一個月前曾過“一箭穿心”的傷。
邊以秋安靜地看了很久,不知不覺地緩慢抬起一隻手,按在車窗玻璃上,如同著柯明軒的臉。
半人高的梗海棠繞著小院連實的籬笆,將柯明軒錮在這方寸之間。他的後三步一防、五步一哨,唯有眼神是自由的,表是自由的,心是自由的。
他沖著車窗上模糊不清的淺淺黑影點了下頭。
邊以秋咬牙關,指尖泛起了白,用力地、緩慢地、地,攥了一個拳頭。
另一個方向,梁子嶽擺生風地從別墅裡走了出來,像是沒看見那邊的柯明軒,直接上車打火,迅速把車開了出去。
邊以秋努力擰著脖子往後看。柯明軒的影在視線裡越來越遠,車子轉了個彎,便再也看不到了。
“梁子嶽,你出來得太快了。”
“你們再看下去,那些保鏢該起疑了。”
“他的傷……”
“沒你想的那麼嚴重。現在最關鍵的問題不在於他的傷,而是柯家不可能接你們的關係。”
“我知道。”
梁子嶽歎了口氣:“柯司令應該很快會出手,你要小心。”
“兵來將擋,水來土掩。”邊以秋安地對著後視鏡笑了笑,“不用擔心。”
話雖如此,但其實邊以秋心裡一點底都沒有。他不瞭解柯明軒的父親,不知道他是個什麼路數,更不知道他對柯明軒這個兒子是什麼態度,有沒有談判的可能。他唯一知道的是,如果柯司令真的對他出手,一定不會是當初柯明軒逗他玩的那個程度。
事實也的確如此,就在邊以秋去療養院見過柯明軒的第三天,玖安集團旗下子公司銳意金融被經偵調查,負責人于犇涉嫌“金融詐騙”被刑拘,同時被帶走的還有銳意所有高管,公司被勒令暫時停業;兩天后,弘源進出口因為涉嫌走私被公安、海關和工商聯合執法查封,總經理孟見嶼及兩位副總、一位財務總監被拘。
何敘跑了無數趟公安局派出所,磨破了那張金牌律師的皮子,卻一個人都沒能撈出來。就連楚奕方睿梁子嶽出面涉,人家也只是客客氣氣地說一句“這事上面打過招呼,我們也無能為力”。
邊以秋當然知道是誰打的招呼,柯司令出手果然不同凡響,來勢洶洶氣貫長虹,完全不是之前柯明軒對付他那種找一幫人來砸店,或者讓海關卡幾天不讓貨船進港的小打小鬧。一上來就直接立案抓人,玖安旗下生意最紅火的兩大產業接連遭重擊,輿論風向一邊倒,價一周之跌破38.75%,市值蒸發數十億。
所有東都把矛頭指向了邊以秋,群激言辭激烈。涉及到自己口袋裡的權會不會變廢紙,就算左誠拿槍頂著他們的腦袋,也沒有人再買帳了。
邊以秋坐在主位上,看著會議室裡吵吵嚷嚷的東們,一言不發。
葉蓁何敘坐在左右第一個位置,左誠不屬於公司高管,守在門外沒有參會,老孟被關在看守所裡。四邊形缺了一個角。
而今天上午葉蓁接到稅務局的正式公函,要審查玖安集團近十年的納稅申報容。
十年……玖安完全洗白滿打滿算也沒有十年,而在中國境,沒有一家公司在財務上能經得起真正意義上的“查”,更何況是玖安這樣背景複雜的公司。
邊以秋真心覺得自己的質有問題,接手玖安不到兩年,先是委以重任的兄弟被人下套,幾乎將半個弘源掏空,後來因為惹到了柯爺被各行政機關番為難,再後來又被阮傑那個變態整了一,剛過一口氣,柯家又開始出大招……不,是殺招。每一招都絕對致命,又快又狠,看樣子不整得玖安破產清算恐怕不會甘休。
但說到底,柯家要對付的並不是玖安,而是他邊以秋。這些東雖然吵得他腦仁兒疼,但他們有一句話說得對,他自己招惹了不該惹的人,憑什麼要拖著玖安陪葬?
玖安是九爺的心,是所有兄弟的希,他們才剛剛過了幾年安寧日子,不能因為他一個人把整個公司毀了。
邊以秋站起,吵得不可開的東們齊刷刷朝他看過來。
正當大家都以為他要跟往常無數次一樣強權鎮的時候,邊以秋字正腔圓地說了三個字:“我辭職。”
整個會議室靜得一針落在地上都能聽得見。
何敘率先反應過來:“你瘋了!”
邊以秋抬手讓他稍安勿躁,接著說道:“這次的事確實因我個人而起,並且短時間恐怕沒有行之有效的解決方法,只有我引咎辭職,徹底離玖安,才有可能挽回危局。”
一石激起千層浪,會議室再次喧鬧起來。所有東都把注意力放在了“徹底離玖安”這六個字上,這說明邊以秋不僅要辭去總裁職務,手中的份也要全部轉讓出來,那麼他手上的權會落到誰的手裡?要知道作為玖安控東,他手上可是握著35%的權。誰能拿到這部分份,誰就將取代他的位置,擁有玖安的絕對話語權。
何敘無視這幫虎視眈眈的東,湊到他面前低聲音吼道:“邊以秋,你想清楚,這不是鬧著玩兒的。辭去職務容易,權轉出去要想再轉回來,就不是那麼容易的事了!”
邊以秋不以為意:“我沒打算再轉回來。上擔子太重,讓我歇歇吧。”
“才三十二歲就想退休,門都沒有!”葉蓁也不同意,“這件事你一個人說了不算,在場的東們說了也不算。你不要忘了梅姨和時叔也是東,決議上他們不簽字,就不可能生效!”
“雖然我沒讀過書,但是你也騙不了我,三分之二的東表決同意就可以。你數數在場有多人,再算一下我們的權。”
“你……”
“好了,這件事就這麼定了。”
邊以秋說完轉走出會議室,將所有東的揣測和喧嘩通通拋在腦後。
三天后,玖安集團對外公告:第一大東邊以秋於公告當日起正式辭去玖安集團總裁一職,不再擔任公司任何職務,並將其名下所持35%權分別轉讓給公司原有東梅筱然、時安知。梅筱然目前總持有份數為總本的30%,為玖安第一大東,並任職玖安集團總裁,負責集團一切事務。時安知董事職務不變。公司東及總裁的變更不會影響公司的規範運作及正常經營。
公告發佈出去的一周後,被刑拘的幾個公司分公司負責人被陸續放了回來,稅務局來了兩個人象徵地看了一下集團這兩年的財務審計,查帳一事也不了了之。
正當邊以秋松了口氣,覺得這步棋走對了的時候,何敘的電話打到了他的手機上,語氣相當急迫。
“老大,現在,馬上收拾東西,離開Z市!”
辭職之後沒事幹的邊總正無聊地在家裡收拾柯大爺的書房:“怎麼了?”
“我收到消息,有人要對付你。”
“我都辭職不幹了,難道柯明軒他爸也要綁架我不?”
何敘聽他一副滿不在乎的語氣,恨不能飛到君臨天下把他直接打包扛去機場:“比這個更嚴重!”
邊以秋不說話了。
“你聽我的,現在趕收拾東西……算了,東西別收拾了,帶上證件和錢就行,現在馬上走,讓左誠送你去機場,一刻也不能耽誤!”
“我不走。”
“我現在從龍口過去,應該會比你們先到……”何敘說到一半停下來,“你說什麼?”
邊以秋坐到書房的椅子上,看著書桌上擺得端端正正的一個相框,語氣堅定地重複了一遍:“我說我不走。”
相框裡是柯明軒大學畢業時候的照片,穿著學士服,在一棵不知道什麼樹下迎著笑得異常燦爛張揚。相框的右下角,夾著一張卡片,是自己第一次送花給他,親手寫的那張。上面歪歪扭扭寫著一行狗爬似的字:我在樓下等你。
他看著那行字輕輕笑起來,心想,我怎麼能走呢?柯明軒在這裡,我哪裡都不會去。他還在等著我……打贏他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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