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三月，雨后初晴，鄉野之間此時大概還彌漫著泥土的清香，山林之間此時大概正搖曳著滿山殘紅新翠，便是城市之間，也有些煙雨洗凈塵埃之態。

　但城市終究是城市，何況眼下的東京城雖然始終沒有恢復到鼎盛狀態，卻依然有可能是當今世界上最大的城市。

　所以，雨水之后，東京城還是很快就恢復了喧嚷與躁，

　而這種喧嚷與躁，更是隨著四月份的到來變得更加明顯起來——滿城士民都在討論擴軍訊息的時候，趙家再度收到了一明一暗兩個壞消息：

　明的那個，其實是早有預料的事，所以并不值得時傷懷；暗的那個，雖有些出乎意料，但因為是暗的，也偏偏不好拿出來講。

　一點好了，所謂明的壞消息，乃是戶部尚書林景默終于給趙家遞了一個大略的財政條陳，戶部比照著人口，以神宗朝的各項稅收數據為參考，以亨豫大時的各項數據為理論上限，按照之前幾年中央財政恢復的速度，大約給出了一個細細說起來極為復雜，但總結起來卻也格外簡單的結論——假設以三年為期，也就是建炎十年北伐來算，朝廷將最有三千萬貫軍資和數百萬石糧草的缺口。

　而如果是五年，那理論上或許還可以完北伐的充足準備。

　這個足足有幾十萬字，使用了很多最近幾年才流行起來的表格，幾乎像是一本書的條陳是很有說服力的，但也很殘酷。

　因為這里面，真是是把能算的都盡量算進去了。

　比如說，江南西路的虔州因為有礦場和瓷，而且有很多苗寨充當潛在消費對象，所以素來是公認的商稅大州，從神宗朝時到靖康之前，一直可以為朝廷穩定提供每年近五萬貫的商稅。但靖康之后，虔賊大起，這五萬貫的直接收當然就一文都沒了。

　而等到岳飛平定了虔州后，之前一整年，虔州商稅則迅速恢復到了兩萬多貫。

　對此，戶部認為，下一年虔州商稅就很可能會恢復到三萬多貫的水平了，后年將會到達四萬貫。

　但也僅此而已了。

　短時間，虔州的商稅將會一直卡在四萬貫這個水平上不再增長，斷不可能像之前幾十年間那般穩定供給五萬貫的水準。

　原因很簡單，據相對應的田賦，戶部推斷，虔州那里到底是流失了一部分消費人口。非只如此，虔州州城城東有個七里鎮，鎮上有個磁窯，屬于頂級名窯……這個七里鎮彼時每年能直接納稅好幾千貫，以至于朝廷專門在這里設置了一個類似于稅務辦的機構！

　而現在呢，經過多年虔賊為禍，七里鎮依然存在，可這個瓷窯卻已經中斷好幾年了，即便是已經開始重新燒制，但因為商路崩潰，奢侈品市場大大水等等緣故，恢復速度是極慢的……往后幾年，這個七里鎮恐怕只能提供幾百貫的出息了。

　所以，最后戶部給的結論就是，虔州往后三年的總商稅，將會是十一到十二萬貫間。

　實際上，從虔州這個地方的商稅就能以小見大，明白過來眼下大宋的財政問題所在——底子還在，但上限因為人口減和兩河被侵占而大大降低，與此同時，戰對經濟系造了嚴重的破壞，想恢復到理論上限是需要時間的。

　類似的細節在這個戶部條陳里還有很多。

　諸如如福建路邵武軍某銀礦漸漸枯竭，以后每年要按照遞減三百貫來計算；

　以及杭州城外某個易集鎮在之前的軍中徹底消失，目前沒有重建跡象……種種記錄五花八門，讓趙家大開眼界。

　甚至趙玖還真就從這個條陳中學到了一些其他的奇奇怪怪知識——比如這年頭蘇州的稅收遠遠低于杭州，原因是蘇州外圍有很多沼澤，限制了城鎮發展，幾十年來稅收一直沒有多增長，但杭州的人口與市集數量卻在不停攀升。

　總之，這份條陳是如此細致和如此有說服力，以至于所有人都明白過來，林景默絕對是有備而來，那個建財的建議十之八九出自于他，而他恐怕從去年冬日剛一回來，就開始準備這項大工程了。

　對此，趙家也不得不服。但不得不服，卻也意味著趙玖不得不面對那個最三千萬貫的大窟窿。

　沒錯，當然是最，因為戶部這個條陳到底是一個理想化的模型，全都按照理論上的可持續恢復來算的，并沒有考慮到什麼災什麼禍導致的額外支出，也沒有考慮中途發小規模戰斗的消耗。

　所以，假設趙家想在三年后就北伐，在他就必須得在正常的國家財政外，于三年搞到額外的三千萬貫！

　只多不。

　而說起這個，就不得不提另外一個壞消息了，張俊給趙家來札了——他的船隊，先去日本，再去高麗，輾轉許久，最終回到了鄧州，卻只出了四分之一的貨。

　原因很簡單，船隊規模太大了，外加還有一艘明顯的武裝船，所以反而弄巧拙，讓日本人如臨大敵……尤其是船隊在九州博多港賣出去兩船貨后，嘗試轉到更東面的時候，日本人明顯被刺激到了，竟然派出大量海船只尾隨監視，各港口也全然不再與船隊易，只是看在趙宋皇家旗號上謹慎給與了正常補給罷了。

　至于說強買強賣？

　別開玩笑了，船隊雖然龐大，也有一艘武裝船，卻架不住肚子里還有整個京東兩路海商、淮南兩路大商賈，以及張俊張都統的本錢，甚至還有趙家的無本本錢……誰瘋了啊，敢真就帶著這麼多綢瓷去干仗？！

　最后，在瀨戶海的備后這個地方，終于有個膽子大的日本員帶著日本朝廷旨意上船涉了，好說歹說，看在趙家在登州給的公文、旗幟的面上稍微放松下來，算是信了三分，就讓本地的日本西國商人上船來又買了兩船貨，然后還稍作涉，讓日本朝廷出面用白銀和黃金買走了幾乎所有用來倉的銅錢……日本人的確喜歡大宋的銅錢，從這個角度來說，進行一定的貴金屬貿易或許可行。

　畢竟，大宋雖然也缺銅，可更缺銀子和金子……靖康期間，金人掠奪走了巨量的金、銀，卻居然沒有掠奪銅錢，這就使得這個易對雙方而言都還是極有賺頭的。

　但也僅此而已了。

　接下來，日本人死活都不許船只繼續往日本腹心之地走了，也拒絕再買超出正常需求的商品。

　整個日本之行，只能說，張俊張太尉那個什麼日本朝廷藥丸的話純屬扯淡！人家日本朝廷明顯還是有足夠的威信與行力的，不然如何沿途港口都行一致？

　而趙家那個什麼人家不買就燒港口的話也是扯淡！數千里外，隔著大海，萬一放了火，把自家的綢點著了到底算誰的？

　就日本人那些港口，全國加一起都沒這些船肚子里的綢值錢！

　最后，船隊載著前來詢問此事首尾的日本使者，也就是那個因為妥善理此事已經升職為中務大輔的備后守了，準備直接回來。但領頭的張俊家人實在是覺得三十艘船過去，只賣了四艘船的貨太磕磣了……就干脆說服其他人，借道北面，從博多港出發，又往高麗過去了，乃是到了開京邊上著名的禮港（仁川港）。

　結果高麗人的反應更加激烈，更加如臨大敵。

　不過，這倒不是說人家高麗人就怕了這幾十艘海船，跟停止了遣唐使后一直比較封閉、保守和敏的日本不同，朝鮮半島之前幾百年一直跟中原王朝流，而且是素來有海貿傳統的。比如唐末新羅時期，正是在淮東一帶參過軍、拿過綠卡的新羅人張保皋在大唐陷后實際上承包了東亞海貿。

　全盛時期，張保皋的船隊是每年在明州（今寧波）港前的暗礁沉沒的海船數量，都得有個十幾、幾十艘的規模……當然了，沿著淺海行進的海船肯定沒有眼下張太尉的船這麼大就是了。

　換言之，高麗人是有相當的近海中短程作戰能力的。

　事的真相其實很簡單——歸到底，乃是高麗與日本不同，他們作為真鄰國，大宋和大遼的邦屬，一開始就深深卷到了遼金-宋金這場長達二十年的戰爭中，只是沒有下場而已。所以對高麗人而言，一個理不好，很可能就意味著要國家要直接進全面戰爭狀態。

　而鄭知常帶回了金河泊會盟與趙家覆滅西夏的消息以后，高麗人部更是出現了劇烈的爭論，在外角度也就更加敏和慎重。

　而且莫忘了，此時趙家派出搞‘聯盟’的使節也恰逢其會，剛剛抵達高麗首都。

　故此，此時看到這三十艘大海船過來，高麗當然如臨大敵，他們還以為這批船隊和鴻臚寺使節一樣，代表了那位在高麗已經被傳到神乎其神的趙家某種態度呢。

　不過，好在有國際友人鄭知常，就數他的面子最大，在他親自登船詢問，做了澄清、解開誤會后，高麗人半信半疑之余，選擇了跟日本一樣的謹慎態度——他們按照略大于正常貿易需求量的份額購買了三艘船的貨。

　而且，這次易是集中的、且延后的。

　乃是在船隊被無數近海船只，包括火船什麼的團團包圍下進行的方易，是在高麗朝廷部經過謹慎且激烈的政治斗爭，定下了前往謁見趙家的時節人選后，進行的一次***。

　易結束后，船隊被明確告知，船隊往禮港以外的任何港口，他們都不會接待，建議船隊速速折返。

　無奈何下，船隊只能載著去往高麗的鴻臚寺員，以及高麗人的樞相、鄭知常的政敵、此番回訪大宋的使節，也算是大宋人民的半個老朋友的金富軾返回登州。

　老頭今年已經算是花甲之年了，還要為國事天天到跑，也算是辛苦。

　不管如何了，三十艘船的貨只賣出去七八艘，雖然盈余是有的，甚至是賺了幾十萬貫回來，但從趙家這個角度而言卻無疑是失敗的——因為日本和高麗的謹慎態度擺在那里，想進行超出正常貿易需求的貿易恐怕真需要刀兵才行，但此時大宋是沒法像趙家之前臆想的那般進行遠洋作戰的。

　不是說不可以，而是說不值得。

　不說別的，前面還有三千萬的窟窿，搞一次遠洋突襲作戰，又需要多本？

　便是僥幸功，市場飽和之下，三五年又能多賺多？能換回來嗎？何況還有戰敗可能以及許多人力之外因素。

　須知道，軍費可都是民脂民膏！是虔州窯工、邵武軍礦工拿汗換來的！趙玖除非是腦子了，才會選擇此時跟日本與高麗武。

　大開海路，傾銷商品，搞經濟民，不是不能搞，但要講方法，講時間。

　不過，只以北伐而論，若海上暫且不能作為外掛，又該怎麼撈錢呢？

　大約十來日后，時間來到四月中旬，在營軍隊的護送下，高麗使節金富軾、日本使節平忠盛，以及出使往高麗回來的鴻臚寺員徐兢，外加張俊專門派來給趙家送‘海貿綱’的隊伍，一起抵達了東京。

　隨即，事就有些不對路了，先是一眾從東面來的人被要求專門南面的南熏門，一開始高麗使團和日本使團還以為這是重視，因為南熏門正對著街。然而，等到了南熏門，果然有趙家親信中的親信楊沂中率前班直數百前來迎接，卻只是來迎接‘海貿綱’的。

　高麗人也好，日本人也罷，包括鴻臚寺員徐兢都只能目視那些日本、高麗特產外加十幾萬貫的銀錢一路走上街，在前班直的護送下直達宣德樓，而自己這些人卻在中途被攆到了鴻臚寺下屬的禮賓院，然后本就沒人理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