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節期間,一場大雪應時而降,堪稱瑞雪兆年。
但可能是家初回的緣故,政治氣氛尚有些繃,大家都有些小心翼翼的,東京城也安靜的有些可怕……說一千道一萬,這還是落后的封建君權時代,家還是家。
不過,正旦大朝之后,隨著一本署名吳用的《水滸傳》忽然出現在了邸報之上,占據了原本《西游降魔雜記》的位置,京城部卻是明顯有些起來。
這本新的所謂‘小說’,出自誰手,上下心知肚明,但越是如此,越是顯得荒誕離奇。因為這本書開篇居然是高俅的發家史!
天可憐見,高俅這廝才死幾年?高家幾個兒子雖然挨了一頓整,但都還活著好不好?
然后就是直接大剌剌的端王,端王是誰,還要說嗎?
這當事人都還在呢!這就改編小說了?
不過,好在端王變道君皇帝只是一閃而過,接著便是被高俅借機發作迫害的王進帶著老母逃出去,遇到什麼史大郎,然后史大郎習了武藝,結了華山三人,然后也被迫跑路,復又引出魯提轄來……
這故事起的異常不著調,而一日,多人相互打探王進是誰?史進史大郎怎麼聽著有點耳?然后這個出種家門下的魯提轄又是誰?
最后,倒是尚在京中、剛剛下了正旦大朝的張俊張太尉開了口,明白告訴了幾個來問的人,說是絕對沒有這個魯提轄,否則他早就查到了。而且他還很確定,這個魯提轄的故事是家很早就在大相國寺聽人說的,還曾經跟張榮張太尉復述過,是有由頭的……至于說就在京城北面黃河上的張榮張太尉后來著人念了邸報后驗證了這個說法,就更是不用多提了。
非止如此,接下來幾日,這《水滸傳》更新的極快、極多,卻都是以這個魯提轄為主,從他三拳打死鎮關西,到五臺山出家,再到大鬧桃花村,火燒瓦罐寺,最后來到大相國寺倒拔楊垂柳端,居然是一路順了下來。
故事那彩至極,很快啊,年節后復工的正店說書人直接就將花和尚魯智深的故事編排了進去,甚至據說相關劇目也在改編……這待遇與速度,足以羨煞后世多碼字狗。
回到正題,這些俗氣的發展也順便卸下了好多人的政治負擔,到了此時,許多人真就以為趙家是年節無聊,準備連載個聽來的好漢故事,并無他意的。便是數人覺得趙家這麼干,有些違背國家法制建設的意思,一看背景在太上道君皇帝那里,也就沒了聲響。
但是……接下來,隨著年假結束,人氣角魯智深下線,豹子頭林沖正式出場,朝堂上下卻是漸漸目瞪口呆起來。
首先,所有有心人都知道,高俅有三個親兒子,本沒這個好的干兒子,所以大家也都醒悟過來,這高俅就是個引子,誰讓高家的廚娘扔羊頭還喊什麼‘若狗子’呢?不惡心你惡心誰?何況高俅作為太上道君皇帝近臣,六賊中固然沒有他,但要定個七賊把賊,卻說不得就要上榜了。
也無人在意這個破落戶的家中名聲。
其次,豹子頭林沖也好、滄州柴進也罷,底寫的那般清楚,所以稍微一問也都知道,明顯都是如花和尚一般的虛構人……而且此時有博聞強記的,已經從張叔夜平定的一場尋常叛那里找到了些許名錄,大約確定了這林沖、柴進似乎與史大郎一般,都是賊寇宋江下面的頭領……這更加說明一件事,那就是故事只是故事,趙家指不定是從哪個奏折上看到的名字就胡用上了。
再說,還有水泊梁山的出場呢,水泊上的大頭領從頭到尾都只有一位張榮張大帥,如何來的什麼白秀士,還取了個跟李太白友人一樣的名字汪倫?
無外乎是趙家悉的江湖大寨只有水泊梁山,順便拿來用了而已,這事只要張太尉自己不在意,別人也都不好說什麼。
然而,即便是知道背景是虛幻的,容是家現編的,名字是隨手摳出來的,可眼看著林沖的劇展開,看著一個好端端遵紀守法的軍,只因為老婆長得漂亮,就被一步步到風雪山神廟、雪夜上梁山的地步,上下卻是再也坐不住了。
因為,稍微有些文學常識的人都看出來這位家是個什麼意思了,不就是民反嗎?!民反就算了,可你這個吳用背后明明是堂堂家啊?家也可以跳出來說民反的嗎?
而且還把故事寫得這般引人勝?那般一波三折?
弄得老百姓都以為是真的,弄得人家高家過完年后連姜豉都買不到了好不好?
于是乎,也就是從林教頭雪夜上梁山這一波開始,同時也是朝廷恢復正常工作的第一旬里,奇奇怪怪的奏疏就出現了:
先是高家尚有的兩兄弟自請辭職歸鄉;
接著刑部尚書馬上書,言邸報刊登無稽故事,毀人清譽,但也另折提出,應該適當清理刑獄,減冤案,而且終于再折請了罪,自陳當日在殿上失儀云云……終究是被烤了兩個月,外加這一波民反,有點不住家的小脾氣了;
而隨著楊志賣刀,又有人彈劾起了楊沂中弄權;
甚至,接著赤發鬼劉唐引出晁蓋出場后,居然有人彈劾直舍人晁公武家中在濟州素行不端?
可憐晁公武,才回京兩個月,便收到了人生第一本彈劾,還這般莫名其妙,簡直是晴天霹靂。
倒是彈劾他對張俊搞海貿的事知不報啊?
當然了,此時趙家也意識到了問題所在,這種民反的故事,實在是不好放在方邸報上的,因為很多老百姓是真不懂這是故事的……于是乎,他從善如流,立即接了馬的建議,對負責邸報事務的胡銓做出了申斥,《水滸傳》也從此下架。
不過,就在上下齊齊松了一口氣的時候,東京士民卻赫然發現,《水滸傳》雖然從邸報上下架了,卻并沒有停止連載,而是以版印的形式,釘在東京城蹴鞠聯賽開賽通知單的背面一并發行。
東京城的蹴鞠聯賽是誰的產業,大家當然都知道,所以自然曉得這是借著盜版途徑發行的正版……這倒也罷!關鍵是,眼看著剛剛榮休不久的梁揚祖梁相爺他爹稀里糊涂了蔡京婿,然后送給蔡京蔡相爺十萬貫生辰綱又呼啦啦就被劫了,東京城所有能跟政治二字扯到一起的人就都坐不住了。
因為到此為止,所有人都意識到,家確系是要通過這個《水滸傳》表達一些特定的訊息出來!這《水滸傳》也確系是在暗示著什麼!
但是沒人上書或者面奏家,不是因為這種做法顯得自家無知,而是因為既然是通過這種方式暗示,那說不得便是一種不好當眾說出口的東西,否則趙家何必用這種方式呢?明旨不好嗎?
一時間,先是趙相公利用工作之便,連續數日在午休加餐之時私下召見了數名尚書、侍郎、寺卿,詢問相關領域工作,隨即,張樞相也終于按捺不住,在旬末休沐之日,設宴款待了一眾舊友同僚。
這是正經的宴會,據說是之前家離京,張樞相與幾位宰執一起流值守大,所以耽擱了長子的滿月酒,如今補辦的……所以,來的人還是蠻多的,甚至連趙相公都親自過來了,只不過在下午的宴飲結束之后,復又堂而皇之的離去了。
隨之離去的還有包括另外兩位宰執在的九以上賓客,一時間只剩下十來人依舊留在樞相府邸。
當然了,在趙相公玩了一把這般羚羊掛角的黑虎掏心后,還能留下十來個人已經很不錯了,尤其是其中居然有劉子羽、林景默兩位尚書,呂祉一個侍郎,以及曲端這位年后才將將折返回來敘職的營騎軍都統。
實際上,幾句閑聊之后,眾人再度分席,張樞相便與幾位大員一起步后堂去了,而其余人等,如跟著自家世叔來長見識、拜山頭的新晉紅人梅舍人,就屬于上不了臺面的那種,只能跟曲端的親衛統領夏侯遠,還有劉子羽的弟弟劉子翚這些人一起在外面當把門的。
好在夏侯遠也是個半文半武的,所謂積軍功上殿試拿了第五等進士的同年,劉子翚更是家學淵源,倒也能聊的起來。
不過,此時暫且不說前堂如何,只說后堂眾人落座,尚未等主人張浚開口,曲端曲都統便忍不住嗤笑起來:
“張相公,人還是當年那些人,不過兩三年時間,便要這般拿喬作勢了嗎,還要專門再進堂排位次?傳到家耳中,會不會被誰笑話?”
傳到家耳中,還能被誰笑話?
兩位尚書一位侍郎,齊齊去看曲大,張浚也是哭笑不得:“若是如此,曲節度為何還要進來呢?”
“因為家只會笑話拿喬作勢,卻不會為此將俺殺了。”曲端昂然相對。“倒是為人臣,不能為君分憂,才是天大的禍端!不然張相公以為我來此是何意,難道是來搶椅的嗎?”
眾人齊齊一怔,旋即心思各自不同:
張浚與劉子羽俱是失笑,呂祉面不卻是心中冷笑——曲大這廝朝中出了名的賤,但今日過來說破大天去,不也是因為他在朝中援護萬俟卨外放了,昔日搭檔妥當的孤臣當不下去,勢單力孤下來拜山頭了嗎?只是不想這廝這般臉皮厚重,居然能自己當場說出來,先免了尷尬,倒算是個人。
倒是林景默林尚書難得又認真打量了一番曲大,然后方才重新坐定。
“曲節度,你在軍中,多是好一些的。”張浚回過神來,復又苦笑。“從為君分憂這個道理上講,倒是我們更艱難一些……”
“好一些又如何?”曲端繼續昂然相對。“許久不來京城,遇到這種事,總得弄個分明吧?這樣好了,諸位上只當下我只帶了一雙耳朵過來……你們講,我來聽便是……大家就不要耽擱時間了。”
“咳!”
張浚聞言干咳一聲,也確實覺得沒必要拿喬作勢了,便直接開門見山。“諸位都看《水滸傳》了嗎?”
“看了!”
只帶著一雙耳朵過來的曲大迅速從懷中掏出一個裝訂集來,然后攤到膝蓋上,一邊翻一邊言語。“梁相公他爹給蔡京老兒送禮之前,都是在路上看的抄本,最新的豹子頭林沖火并了白秀士汪倫,就是從蹴鞠賽單上看的了……諸位上,你們說,這火并什麼的,是不是有暗示啊?”
張浚再度怔了一怔,然后認真相詢:“曲節度有何見解?”
“下從關西過來便聽到了許多傳聞,說是平定西夏后,二圣與南、揚州兩的一些鳥廝蠢蠢,然后又有什麼道學家在朝堂上欺凌家,得家離京逃往軍中……張樞相,這是不是你們這些人守家無能,以至于朝中起了臣,或者干脆有個豹子頭林沖藏在家側,日夜想著火并,得家這般言語呢?”曲端按住抄本,認真相詢。“不會是楊沂中、劉晏哪個誰被二圣收買蠱了吧?”
張浚以下,所有人目瞪口呆。
而片刻之后,張德遠終于沒好氣起來:“曲節度何至于這般荒悖?這二人如何會被二圣收買?二圣拿什麼收買這二人?”
劉子羽也氣急敗壞:“確系荒悖!曲大,便是你被收買了,楊劉二位也不會被人收買的!”
“荒悖又如何,不都來是猜一猜嗎?”曲端不以為然道。“便是楊沂中、劉晏好好的,可這《水滸傳》中民反四個字,卻也是家心意所在吧?可見家眼中,太上道君皇帝時的跟他這個建炎天子是斷然無關!甚至,建炎前的皇宋也只是名頭上有關礙,本也不干他的事……家素有摒除舊宋,紹興新宋之意,應該明明白白當眾說過吧?難道這也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