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恐怕正是他拖延到此時才京面圣的理由。

　其實，此番折可求確實表現出眾，先是反正的時機很妙，幾乎使大宋兵不刃奪取了河外諸州，而且在驅趕完活、控制河外契丹部落、威橫山等等一系列軍事行中，也都起到了非常重要的作用。

　完全可以說，趙家此番河套大進軍，若無折氏早早在橫山攻防階段便實際上反正，怕是沒有這麼輕松的。

　再加上李乾順首級和李乾順兩個兒子，軍功毋庸置疑。

　與此同時，隨行的許多折氏子弟員本的忠誠度似乎也沒有討論必要，折可求以下，折氏其實有大量的在靖康中隨二圣被擄走的子弟，建炎中，他們寧可在關外罪，也不愿意在府州投降后折返府州，一直到紹興事變二圣南返后，才被遣返回家。

　這一點，很多被俘虜的人都能證實。

　還有折氏中地位極高的折彥質，今年已經五十多歲了，不顧自己子全在府州，幾年起起伏伏，被貶斥被啟用全然無話，一直算是誠懇任事，此番剛從蜀調度過來，更是加了戶部侍郎銜判軍監，也算是進位為閣級別的重臣了。

　從這些理由，或者從這些角度來說，有些話即便大家都沒說出來，也能覺到一些微妙的氣息……說白了，很多人是趨向于朝廷能赦免折氏的，尤其是此番李乾順父子的功勞著實是一個天大的臺階。

　但是，折可求畢竟是在靖康-建炎戰事中公開投降了真人的，而趙家則是在他投降之前便發布了不赦之令的。

　當然，話反過來繼續折騰，此一時彼一時，朝廷既然全取西北、百年宿敵西夏都沒了，那興復之勢也就無人可以否定了。

　這種況下，依然要堅持之前那種嚴厲的措施嗎？

　適當放松一二，給北面許多人以訊號，才是最合適的吧？

　不過思來想去，這些都是下面人空想，經歷此番西北大進軍，與西夏滅亡以及金河泊會盟之事，趙家的權威日益盛大，一切還得看家決斷。

　故此，當日折可求京，翌日便由都省、樞院聯名上奏，請求斷……這也算是一種試探，因為本讓折可求親獻上李乾順首級和兩個孩子便是一種協助了。

　試探的第一結果讓人稍微放下心來，趙家許諾，翌日上午后宮石亭召見。

　接到命令以后，第二日一早，折可求以下，以及數名隨行折氏子弟，白去冠，在折彥質的陪同下，抱著李乾順首級匣子，與嵬名云哥還有李氏兄弟一起自東華門大轉后宮，請至前。

　“這就是李乾順的腦袋？”

　魚塘邊的無名石亭之，石桌上滿是文書的趙玖見到來人，放下手中卷宗，隨即便有楊沂中將李乾順的首級匣子奉上……這些天，按照規矩，每個京的員和出任地方的員，但凡到了一定級別他都要親自核查與接見的，未免麻煩。

　“是！”為首的折可求一進來便拜倒在地不敢抬頭，此時剛要回答，卻居然被為俘虜的嵬名云哥給搶先了。“好讓大宋天子知道，國主首級是外臣親手砍下的，絕無虛假，陛下盡管打開查驗。”

　戴著一濃厚臭味的匣子前，趙玖抬頭看了看嵬名云哥，復又看了看嵬名云哥側兩個神惶恐的小孩子，剛剛有了兩個兒子的他不免蹙眉：“查驗就不用了，哪有當著小孩子的面查驗他爹首級的？拿下去吧！仁保忠去做，正經尋個地方葬了，不要過于輕慢，但也不要讓人知道是西夏皇帝的首冢便可！”

　一旁隨侍的近臣仁保忠趕上前，口稱家仁念，然后捧起首級匣子，便直接轉離去。

　而嵬名云哥則趕叩首謝恩，卻也終于開始淚流難止。

　匣子一去，趙玖這才深呼吸了幾下，然后喟然相詢：“嵬名云哥，你們彼時逃到什麼地方去了？”

　“逃到了地斤澤。”云哥含淚俯首相對。“昔日祖宗起家之地……”

　趙玖這次是真茫然了，他雖然此番征伐西夏前惡補了不西夏的常識，但多是如今西夏地理勢，對往日歷史還是不知道的。

　倒是呂本中在旁，趕稍作解釋，而趙家這才知道，所謂地斤澤正是西夏起家之所——昔日大宋立國，夏州被黨項貴族貢獻給了大宋，西夏太祖李繼遷不服，率數十騎出奔，去了夏州北面三百里的沙漠綠洲地斤澤，就在那里積累實力，聚攏部落，最終百戰不屈，不但奪回夏州，還全取橫山，繼而占據興靈，與吐蕃余部爭雄，死在了西征路上，也為了西夏事實上的開國奠基之人。

　聽完這里，趙玖不免好奇：“既然已經逃到那種地方，儼然是決心復國的，為何不堅持下去，反而要訌呢？”

　嵬名云哥聞言大慟：“陛下，外臣不是訌，而是奉命為之！不能堅持下去的緣故，不是外臣，也不是國主，更不是護送國主至地斤澤的嵬名（李）良輔將軍……國家衰亡，可國主秉國四五十年，權威尚在，而其余人等，九死一生，待到祖宗興復之，哪個不是忠心耿耿，不計生死的忠臣？”

　趙玖愈發不解：“那李乾順為何又失了志氣？”

　“因為天運不在大白高國了！”嵬名云哥愈發慟哭不及。“外臣到了地斤澤才發現，昔日水草風茂，可為基的綠洲早已經萎不堪，莫說放牧種植，就連飲水都艱難……才聚集了一兩千人而已，不過幾十日，其中泉眼居然被飲用枯竭……士卒日夜離散，數忠心者隨從至死，卻往往為一壺水所困！到了后來，嵬名（李）良輔將軍干脆殺了自己兒子，一面是要節約用水，一面是用水去供給甲士……卻被國主察覺，再不能忍，說自己可以死，卻不能讓太子和越王淪落到飲的地步，便讓外臣手……然后讓外臣與良輔將軍攜首級帶太子與越王來東京求見陛下，因為大宋對降臣素來能與富貴，倒是真人不知道秉……結果快走到沙漠邊上的時候，良輔將軍卻又說他殺了兒子是為了君主，現在君主沒了，殺子之舉宛如牲畜，便又將最后存水與太子、越王托付與我，自己直接折返大漠之中了……外臣無奈，只能繼續帶著太子與越王往東南行，結果撞上了折氏的搜索兵馬。”

　眾人聽到西夏最后的下場這般慘烈，也是個個變。

　唯獨趙家，慨的與眾不同：“都說了，西夏在上游開發過度，水土流失，你們還不信……”

　周圍諸臣聞得此言，愕然之余，居然又有幾分信了。

　“也罷！”趙玖嘆氣道。“既然如此……朕便賜你一個宅院，你收兩個孩子為義子，從此好生在東京過活便是。”

　年輕的嵬名云哥聞言淚流滿面。

　且說，此次來東京路上，云哥早已經得知是耶律余睹挑起此番滅國之謀，回想當日自己那些言語，外加親手殺了李乾順的罪惡，讓他幾次三番想自尋死路……但國主既死，如仁多保忠等輩又轉的那般快，外加李良輔也死，此時他若死了倒也簡單，可才七八歲的太子和更小的越王又如何？

　沒有自己照顧，怕不是哪日直接得了風寒便活該死了吧？

　一念至此，嵬名云哥不但下死意，反而含淚叩首頓地：“外臣請以獻首之功，求個有用出，故國太子、越王在此，外臣絕不會反復，請陛下垂憐！”

　趙玖思索片刻，回頭與幾名近臣流一二，方才微微頷首：“你這般勢，朕若不用，反而讓人說朕小氣，這樣好了，你既是黨項本地將領，該會養駱駝才對吧？”

　“外臣自然懂得！”嵬名云哥趕應聲。“外臣愿仿效金日磾，為陛下牽駝！”

　“不用你牽駱駝，朕正要重建群牧司，也就是你們黨項的飛龍院，在東京城外有一駱駝養點，你掛在營下面做個掌管駱駝的后勤差遣……看看能不能幫著樞院整飭出一支潑喜軍來……然后還可以以黨項皇族的份與仁保忠一起公閣，給寧夏那邊做個代……如何？”趙玖和氣相詢。

　“外臣……臣激不盡！”嵬名云哥咬牙換了稱呼。

　“那就下去吧。”趙玖隨意揮手。“呂舍人去帶他們安頓。”

　嵬名云哥趕喊上李仁孝，又按著不懂事的李仁友叩首謝恩，然后匆匆隨呂本中去了。

　而呂本中既去，趙玖這才扭頭看向前那個白俯拜之人，語氣卻清淡了許多：“你就是折可求？”

　“罪臣便是折可求。”那人拜倒在地，本不敢抬頭。

　“抬起頭來。”趙玖在周圍許多近臣的矚目之下，出言示意，語氣明顯不善。

　沒有戴帽子的折可求趕依言而行，然后雖然知自己此時境遇難堪，卻還是忍不住去打量了一下眼前的這個年輕家……從前年開始，堯山之后，他就特別想看一眼這名擊敗了婁室的家，而今年西夏覆滅之后，他的這種就更強烈了。

　某種意義上來說，他一直堅持到眼下，很大程度上就是想親眼見一見這位家。

　與之形鮮明對比的是，趙玖只是看了一眼這個年方四十三歲，正是一個將軍黃金年齡的折氏家主，便有些不耐起來：

　“看完了嗎？看完了便說正事，你自稱罪臣，何罪之有？”

　“罪臣不能守節……竟屈膝北虜。”折可求趕低頭做答。

　趙玖聞言長呼一口氣，這口氣竟然比之前李乾順發臭的首級拿走后的還要匆忙，而深呼吸了幾下之后，這位家方才著北面魚塘搖頭相對：“朕知道你投降的過程，平心而論，就事論事，罪不可赦但有可原。”

　“罪臣能得此……”

　“但你的事，不止是一次屈膝投降，你還有其他三個天大罪過。”趙玖不待對方言語，直接出聲打斷。“一個是國家危難之際，依然視河外三州為私產，以三州之地為宗族延續籌碼，而不像綏德李永奇、李世輔父子敢于棄地輾轉報國；另一個，是在晉寧軍坐視徐徽言殉國，朕自有一萬個道理來赦你，可卻擋不過一個死了的徐徽言……你說朕若不置你，將來再去岳臺，怎麼對得住徐徽言，和跟他一起死掉的晉寧軍將士？”

　聽到這里，上下俱已明白家心意，便是折可求也重新低頭不語。

　“除此之外。”趙玖瞥了一眼對方，繼續言道。“你第三個罪過，乃是居然敢來見朕！而且帶著李乾順首級來見朕……這是何意？你莫非是覺得區區一個亡國之君的首級能償你罪責？還是想讓天下人都來說，趙家對黨項皇室都這般大度，卻苛待百年守邊之族？”

　折可求徹底大悟，匆匆抬起頭來，剛要說話，卻正見這位家直接在石亭中拂袖而對：“給你一把劍，速速出去吧，從宣德樓走，走新鄭門，去替朕往岳臺拜謁一下徐徽言、李永奇等人的靈位！”

　折可求萬般言語都噎在中，只能在地上叩首數次，然后茫茫然起，轉而去，后幾名同樣白免冠的折氏子弟從，卻被前班直攔住，轉向他，只有折彥質在楊沂中的示意下低頭跟上。

　待出了臨華門，一直隨行的楊沂中方才又給了他一把佩劍，讓他捧劍而走。

　上午時分，稍起，折可求自臨華門轉向南面，捧劍行至宜佑門前時，多恢復了清明，知家心意是要折辱自己一場，然后讓自己在岳臺死給天下人看，好給天下做出代……而自己死后，河外三州恐怕將歸朝廷直接統治，但自家子弟與折氏家族多是保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