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下旬,寒氣人,南城已經被圍困半月有余了。
這一日傍晚,以樞院承旨參謀軍事的萬俟卨萬俟元忠從城頭下來,剛回到行宮旁的樞院直屬軍坊就著冷水洗了把臉,本準備歇息片刻再往行宮食堂用餐,但他的鄰居、殿中侍史李卻忽然上門,主邀他一同前往。
對此,素來與人為善的萬俟元忠自然無話可說,便強打神,隨之而去了。
且說,戰事進展到眼下,開戰前便準備了許久的南城此時早已經徹底變了一個大軍營,所有城區也都被分割劃為一個個軍坊,坊與坊之間有墻,皆為軍管,非軍出全靠腰牌。
而各坊非但各有分劃職司,為城防盡力,更是統一調配資,統一分派房舍,甚至人員統一集中用餐,真真如軍營無二。
放在往常,肯定有人難以接。
但眼下,一來嘛,老弱婦孺之輩與一開始便有些抵在南決戰的部分閑雜僚,早早被攆去了襄,不安定因素還是比較的。
二來嘛,趙家到底是有點講究的,連行宮都被劃了一坊,左殿是食堂,右殿倉庫,樞院、都省一起集中到行宮左近居住,而莫說家本人也與坊上下用度一致,便是才十七八歲的吳夫人,如花一樣的年紀,也須整日和藍大、馮二這些人一起帶著侍宮給行宮坊的上下洗做飯。
非止如此,戰事開啟后,重傷員也被安置于后宮這里,還要領著人每日撒石灰、燒開水、點檢傷藥……從早到晚,累的連說話的力氣都無,還不如接管了行宮坊護衛職責的梁夫人來的輕松呢!
本就是被家當牲畜使的!
而家與吳夫人以作則到這份上,其余人又能如何呢?
君子持禮,雖然早已經習慣,但遇到吳夫人與押班馮益后,萬俟卨和李還是先一起行禮問候,然后才端起自己的餐盤往食堂角落中坐下,而二人坐下后不及多言,先狼吞虎咽了兩口,又灌了幾口熱水,這才覺得自己又活了過了。
不得不說,行宮坊這里特殊待遇還是有的,伙食都是按照傷兵待遇來的,比外面多一份咸菜,更妙的是熱水不限量,只是姜豉這種冬日時鮮凍不如城頭上賞賜的多而已!
回到眼前,二人借著熱水緩過勁來后,昏黃燭火之下,萬俟卨率先苦笑搖頭:“可惜酒水如今都要管制,不能與李兄共飲一杯,以助苦興……”
“好一個苦興。”李聞言失笑不及,卻又收聲正相對。“萬俟賢弟自城上來,不知城上戰況如何?”
萬俟卨心下一,卻是先端起水碗來慢慢啜了一口。
話說,他本意只是以為自己日漸得用,引來這個位高權重的鄰居看重,所以今日隨意相邀,卻不料對方似乎另有言語,那麼此番就不得不小心相對了。
畢竟嘛,在萬俟卨看來,李此人乃是揚州李綱李伯紀的鐵桿出,而眼下這個局面,李綱再次驗證了他只要不打仗就是第一可倚重之臣,但只要打仗就保證一團糟的神奇能耐……圍城前南沒等到鐘相造反,卻接到新的訊息,說是李綱派出去主導平叛的部隊發生,軍非但沒有平息,反而擴大了?
那麼此戰后,還不知道誤了大事的李伯紀能有幾分下場呢?
直接壞掉是不大可能的,但等到戰后,呂頤浩呂相公必然大起,而偏偏呂李二人的子都是那般激烈,怕是必然有一番龍爭虎斗……說起來,他萬俟卨還是樞院的人,理論上屬于呂相公的直屬呢?
當然了,一念至此,萬俟卨反而覺得好笑,因為他本該是汪伯彥汪樞相的心腹才對,但誰讓汪相公此番違逆了家心意,被驅逐去了襄呢?不過汪相公畢竟是河北加八公山的雙重元老……好像也未必就會因此失勢,而自己留守南的資本將來說不得也會得汪相公另眼相看。
總之,心頭百轉,也轉不出什麼花來,放在外面卻不過是兩口水的事,所以放下碗來,萬俟元忠卻早已經笑靨如花:“李兄有所問,在下哪里敢不答?只是李兄本為殿中侍史,監察之權,城上形本可自察,為何反而向下相詢呢?”
且說,對面李一個前唐宗室,所謂冠名家,素來以剛正聞名的文學之臣,哪知道這轉眼功夫對方肚子里就已經轉了了幾十圈?卻是扶案坦誠相對:
“不瞞賢弟,愚兄還是憂慮于戰局……”
萬俟卨心下好笑,此城中人,哪個不曾憂慮于戰局?但此時既然已經隨家賭上了,憂慮又如何呢?
無外乎是熬過去,或者熬不過去而已。
隨家熬過去了,將來便是一份深厚資本,今日在這里多喝一碗熱水,他日便是無窮富貴;而若熬不過去,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不過,心下如此來想,卻不耽擱萬俟卨面上正相對:“好教李兄知道,城池看來是無憂的。”
“哦?”
“李兄聽在下慢慢道來。”萬俟卨繼續嚴肅以對。“這幾日城墻上的攻防你應該稍有知曉吧?”
“這是自然。”李也不去吃飯,卻是在案上攏袖相對,如數家珍,儼然是早有打探詢問。“圍城前四日金軍只是填外壕,第五日自以為結冰后外壕無用,便以云梯攻城,結果慘敗于羊馬墻之下、壕之中;第六日,金軍突起奇策,起甬道七條攻城,為傅統制所阻后,干脆以當面五道為運兵道,與我軍搏戰于城下,至晚方撤;圍城第七日,依舊甬道擾城下,卻為城上拍桿、勾索輕松破掉;第八日,又起大車,車長三丈,高一丈,寬一丈,實木架構,外纏皮索,覆蓋打氈布,又涂上泥漿,勾索弓箭輕易難破,以至于其中兩輛車直抵城門,端是驚險……”
“是啊。”萬俟卨也是不由嘆氣。“那日陳尚書早早勸家用砲,家就是不同意,所幸城門上也有機關,雙層城門,外加城門中頂部也有出口,又是澆油又是墜石,最后往大車中塞了火藥包進去,方才攔住。”
“不過,再往后這幾日的飛橋、塔車、梯,卻都沒有那麼險了。”李接口言道,卻不知他和對面那人到底誰擔心城防,誰又不擔心。“多數事都是止于羊馬墻與城墻之間,只不過經歷了這麼多日,羊馬墻千瘡百孔,外壕也盡失了而已……”
“那是今日之前。”萬俟卨失笑相對。“今日又有一大險,卻也不算險。”
“哦?”
“李兄還記得剛剛所言的大車嗎?”
“自然記得,金軍今日又用了大車?”李一時好奇。
“不是大車,而是巨車!”萬俟卨搖頭笑道。“想來應該是那日之后一直在造了,卻是藏于對方將臺之后,又加帷帳以作遮掩的……車高四丈、長十丈,寬兩丈,一共五座,順著當日五條甬道舊路推來,又以披甲的牛馬拖拽,簡直如史書中記載的‘云梁車’一般壯觀。”
李愕然一時,卻又勉力相詢:“賢弟如此姿態,想來城上還是從容破了那‘云梁’?”
“破是破了,卻破的荒唐。”萬俟卨干脆拍案笑道。“車子推到半路上,連家都搖了,一度準備發砲……但是那‘云梁’太過笨重,還沒到外壕,周邊用來的拖拽披甲牛馬便被城上克敵弓與火箭中,一時驚慌四散,而四面拖拽之下,幾座云梁全都自己頭重腳輕、歪七八道,大部分直接廢掉不能彈,有一個干脆直翻了,車藏了不知道多金兵,干脆都被餅……今日干脆是不戰而勝。”
李愈發愕然,卻不知道該說什麼好了,停了片刻,方才反問:“正是因為這些日子戰事有驚無險,所以賢弟才以為南城有驚無險?”
當然是如此!
萬俟卨心中暗一聲,但面上卻凜然相對:“非也!下以為南能守,不在于這些城防鋒,而在于家一直忍到現在都未發砲!這是何等忍?又是何等從容?家堅定至此,上下一心隨之,大宋國運必定再興!而金軍便是再強橫,又如何能南分毫?”
此番言語,聲音極大,雖是在食堂角落,線又昏暗,卻還是引的不用餐的吏和食堂本來執勤的侍矚目。
對此,李明顯怔了一怔,等左右人等不再來看,方才捻須低聲相對:“其實也不瞞賢弟,愚兄今日尋你來,其實并不是憂慮城防,而正是為家此番忍……你說,如甬道、大車、飛橋等,本可飛砲石制之,城新式砲車大小不一、數量極多,堪稱齊備,可家寧可發城中銳搏于城下,也不愿如此,圖的是什麼?”
“必然是有所圖,但圖的是什麼,在下就實在是不知了。”萬俟卨昂然搖頭。
“愚兄其實也不在意家和陳尚書有什麼別的心思。”李幽幽一嘆,終于說出了自己真正的擔憂。“只是憂心家……”
萬俟卨心中明悟,臉上卻顯得疑起來:“李兄到底何意?”
“之前殿上議論,先以南堅城疲敝金軍,待金軍力竭,周圍放松,便使張景出援軍隔白河支援以分敵勢,然后家再趁機南下襄,讓金軍進退兩難,迫其自退,對否?”李繼續低聲音,嚴肅相對。“但家如此留有余地,會不會屆時犯了脾氣,不愿走了,只說要在城中與完兀耗到底?”
萬俟卨心中也有如此擔憂,因為趙家這幾日在城頭上的表現真就讓人忍不住如此做想。
不過,萬俟元忠畢竟萬俟元忠,一念至此,他果然是堅定搖頭:“若李兄尋在下是疑慮此事,那在下便也直言相告好了,我在城上隨侍家,看的清楚,家近日作為,非是徒勞與金軍主帥置氣,更有一番完備思量與決斷在彼,真要到了關鍵之時,我以為家絕不會一意孤行的!”
李聞得此言,倒是一時釋然,便謝過對方,而萬俟卨也趕推辭不及。
就這樣,二人說到此,飯菜早已經冰涼,卻又取來熱水直接泡開,大約一起用了晚飯,便相互告辭了。
而不提萬俟卨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輕易敷衍了一番,然后回去休息。只說另一邊,殿中侍史李李泰發聽了對方言語,微微振作,便自帶著熱水壺回到住,先泡了腳,然后便早早上床,但其人上床之后卻輾轉反側,難以睡。中間取書來讀,也只覺混沌一片。
畢竟嘛,剛剛萬俟卨一番姿態,看似姿態嚴明,其實只是空話與敷衍而已,所以,李雖然一時得了安,但心深的疑慮卻從未被打消。實際上,現在這位李史滿腦子依然還是南安好,而趙家卻犯渾誤事,以至于大局崩壞的念頭。
這不是近日才冒出來的念頭,而是圍城前便和林杞等友人討論,并接了遠在東南的恩相李綱書信提醒后起的念頭,只是如今林杞等人多被發怒的趙家與呂頤浩驅趕到了襄,然后城池被圍,書信斷絕,城中只有李一名李綱派系重臣,又眼見著趙家近來姿態乖戾,心中著實憂懼,這才不得已與他人討論的。
然而,李史躺在榻上,想來想去,一面憂思不斷,一面卻又難以想通……別看他今日對萬俟卨說的是擔憂家不去襄,但其實,家真不去襄,真就在南耗著,在他看來,也不是不行。
畢竟,為擁有監察權的殿中侍史,李很清楚眼下南的況,資充分,城防留有余地,眾人想到沒想到的,趙家和陳規這個兵部尚書都有準備……譬如說,李之前也算是參與了東京圍城的靖康老臣了,但他實在是沒想到趙家居然妥當到事先在城挖了蓄水池以儲存石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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