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只是文章罷了,而大蘇學士之絕,又何止文章?”家似乎是許相公給徹底頂住了,真的只是坐在那里一意談文華風月,這倒是個好跡象。“都說唐詩宋詞,唐詩之李白,宋詞之蘇軾,都是神仙一般的做派;便只是詩,大蘇學士也足以稱絕于本朝;除此之外,還有繪畫、書法,蘇黃米蔡中朕學的便是蘇黃二位……千古悠悠,圣君名臣不,立德立功的就那幾個,可終究不礙著大蘇學士立言,蘇學士才去了幾年?可蘇東坡三字恐怕足以稱不朽了吧?”
眾人自然嘆。
“取來。”趙玖跟著嘆了一陣,眼看氣氛正佳,又揮手示意。
諸人驚愕之中,馮益恭敬捧著一過來,正是一軸什麼字畫,而隨著馮益和楊沂中小心扯開畫軸,眾人更是隨著趙家一句話聳起來:“諸位相公且來看,這就是東坡學士的真跡,《前赤壁賦》……”
眾人再不能抑制,便是許景衡也徹底站不住了,趕上前去看,都只是嘆為觀止。而四位相公只看了片刻,幾位學士和尚書便都不耐起來,恨不能立即將這四人轟下去自己去看。
然而,趙玖似乎本沒察覺到這些人的姿態,反而忽然開口問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話:“馬興祖好了嗎?”
眾人莫名其妙,卻又見到那押班馮益喊側一名侍小心接過這《前赤壁賦》真跡,然后親自往遠跑去,片刻之后,更是帶著數人自遠小坡上過來,而為首一人正是近來才到南的宮廷畫師名家,所謂大小馬中的小馬馬興祖,卻是各自一驚。
“畫的如何?”趙玖遠遠便微笑相詢。
“稟家,幸不辱命。”馬遠祖來到跟前,俯首相對,語氣稍顯興。“已大略完,只等裝裱。”
說話間,又有數名侍,小心抬著一個長幾來到跟前,上方赫然是一副墨跡還未徹底干涸的長幅畫卷……河堤上諸臣工不連連跺腳,他們如何不曉得,自己剛才吃魚的丑態都被家使詐,讓這馬興祖給畫進去了!
其實,這就是他們不懂得趙家的良苦用心了,此時夕西下,照自西而來,將河堤照的干凈利索,所謂打好,什麼都好看,馬元祖此時坐西臨東,來作此畫,正得其時。
當然了,真要是把誰畫丑了趙家也不會在乎的……他趕去看那畫,先看到自己姿態還算利索和突出,便放下心來認真賞析……不過,趙玖看了半日也沒看出什麼好壞來,只覺得有味道罷了,尤其是白河縹緲,遠留白極多,與那些河堤上姿態各異的渺小人相映趣。
而就在其余人等各自忐忑之時,趙家看了不知道多久,忽然就在案上提起筆來,然后直接在畫卷邊角留白,用自己這個習慣的蘇式書法,慢慢寫上了一段話。
正是:江流有聲,斷岸千尺;山高月小,水落石出。曾日月之幾何,而江山不可復識矣。
周圍四位相公靜靜看罷,各自沉默。
而家寫完之后,復又呼來一人:“蘇簞是吧?”
“草民見過家!”蘇軾長孫趕上前下拜于地。
“起來吧,今日你是主賓。”趙玖輕笑而嘆,然后以手指案。“你贈朕《前赤壁賦》,朕激不盡,卻無以為報,只好送你這幅《白河郊游圖》,然后題上《后赤壁賦》以作回禮了。”
蘇簞忐忑難安,儼然不知家心意。
而呂好問實在是看不下去,卻是趕提醒:“速速謝恩吧,有此畫此字,還有今日家的八大家之論,還怕大蘇學士不能平反嗎?”
蘇簞恍然大悟,復又重新下拜,一時淚流滿面。
呂好問在旁,稍作猶豫,也同樣拱手相對:“臣以為許相公所言極是。”
趙玖差點就把笑意停了,但還是勉強笑了下去:“兩位相公,朕今日又是為你們打魚,又是為你們作畫,還借著大蘇學士題了字,卻不能換你們糊涂一次嗎?國家這麼危難,你們兩個相公為什麼不能稍微退讓一下?”
呂好問和許景衡對視一眼,都未說話。
就在這時,旁邊樹下的張浚趁著自己酒意尚在,忽然出言:“家,他們不是要朝爭,而是要學爭,學、新學勢不兩立……當日靖康中,國家危難已到極致,他們尚要淵圣(宋欽宗)解元祐黨,挑起爭端,今日金人稍作退卻,又如何不趁機求家立學為顯學,罷新學為異端呢?而以臣來看,二位相公對家已經足夠禮敬了,因為靖康時,和氣如呂相公為了這些事都不讓淵圣吃飯的,今日連許相公都能容家吃飯題字了,難道不是已經退讓了許多嗎?”
呂好問和許景衡齊齊心下一沉。
而家果然也冷笑起來:“是這樣嗎?”
“臣沒有荒蕪國事的意思。”許景衡搶在呂好問之前掉帽,正言道。“家,臣以為只有定了是非,國事才能妥當……至于史中丞彈劾臣迫家過甚,臣愿遵照循例,自請辭去,以證清白!”
“張愨快死了。”趙玖忽然言道。“今日朕就是為此事提早罷的朝會,也是為此召你們來的……你們以為朕今日這般下來是為了什麼?還不是想讓你們相忍為國,維持朝堂穩定?”
尚在頭疼的劉子羽勉強看了張浚一眼,后者卻已經后悔自己借著酒意一時沖了,至于呂好問和許景衡……呂相公倒也罷了,跟張愨幾乎是生死之的許景衡卻陡然抬頭。
“不是非要朕給個說法嗎?”趙玖勉力含笑言道。“朕今日給你們便是……剛才葉尚書問朕,為何要將王舒王排在歐修之前,因為以朕私心推崇,王舒王實乃本朝第一人!”
呂好問也抬起了頭來。
“不是說學問,而是說為政、為相,大蘇學士是立言,而王相公是立功兼立言。”趙玖繼續笑道。“若非舊黨反復,早去西夏痼疾,哪里有今日之禍?至于蔡京等賊,偽托新黨,表面上行的是新政,實際上是殘民掠奪,這種人,在舊黨也是要害人的,跟王舒王又有什麼關系?朕雖年,卻也分得清是非源……所以,朕今日直言好了,舊黨朕可赦可用,但想要朕貶斥新黨,尊崇舊黨,來定什麼是非,朕決計不從!”
呂好問閉眼嘆氣,許景衡滿眼不解。
“家!”
就在這時,一個許久沒吭聲的忽然揚聲提醒。“家!你可是元祐太后所立!”
聽到此言,不知道多人齊齊了一口冷氣,卻又在心中異口同聲起來——終于有人把這句話說出來了!
要知道,若非為這句話,趙家的那些心腹早就跳出來圍毆許相公了,哪里會讓局面惡化到這份上?
“終于有人把這話說出來了。”趙家聽到葉夢得此言,居然不氣。“朕知道你們怎麼想的!明明當日流離之時朕還將提議削除王安石王爵的人攆去嶺南,可你們都還前赴后繼……不就是覺得朕乃是元佑太后所立,而元佑太后是仁宣太后(高滔滔)所立。所以,你們便覺得朕遲早會想通,若不能一脈相承、推崇舊黨,朕便是悖逆,朕便不足以當國……是這樣嗎?”
“臣絕無此意。”葉夢得力一擊,卻沒有收獲預想的果,本已慌,此時聽到家話重,更是趕掉帽,俯首以對。
“什麼絕無此意?”趙玖聞聲再笑。“呂相公和許相公今日只是不給朕面子,而葉尚書是將朕臉皮給了,哪里還無此意?”
“葉尚書一時口不擇言……”呂好問勉力求。
“讓葉尚書去做揚州知府吧。”趙玖不以為然道。“讓揚州知府呂頤浩來這里做工部尚書……等葉尚書到了揚州,不妨當面問問太后,朕不尊崇舊黨,是不是可以廢掉?”
葉夢得面煞白,連站都不能再站,只能俯叩首,而呂好問也只能學著側許景衡一般掉帽,以作姿態。
而趙家卻繼續說了下去:“你們以為,朕為什麼要推崇王舒王?為什麼不能將舊黨架出來?!還是不是因為朕要抗金?!按著你們的意思,尊崇司馬和蘇軾……是尊崇司馬將西夏地盤還回去,還是尊崇蘇軾‘衛青奴才’?”
“家。”許景衡也面煞白起來,卻是河堤上最后一個盡力之人了。“大蘇學士不是在嘲諷衛青,他是在嘲諷彼時幸進之人。”
“朕知道!”趙玖嗤笑相對。“而且朕以為,以大蘇學士的仁心,若能親眼見到靖康之恥,再重活一會,說不得便要做個武臣去河湟開邊呢!可他不是沒見到靖康之恥嗎?不是不能重活嗎?朕若是大大尊崇了蘇軾,將他追贈個太師什麼的,到時候韓世忠那些人看到‘衛青奴才’,會不會想,家表面上稱他們是心腹腰膽,實際上是把他們看奴才?!許相公,你們要朕說多次,當今天下事,抗金為一……朕不要你們順之者昌逆之者亡,只要你們順之者起逆之者伏,你們卻居然不能做到!”
“臣等也是看到金人稍退,方才借機論述此事,絕無歹意……”許景衡已經有氣無力了。“舊黨、學,也沒有愚蠢到刻意忽視兵備,貶斥武略之意。”
“你們確無歹意,也非愚蠢,只是習慣自然罷了。”趙玖失笑而言。“朕再教你們一件事……靖康元年,金人第一次南下,二月撤兵,朝中二圣旋起爭端,結果金人八月復來;第二年四月,金人擄走二圣,朕六月于南京登基,黃潛善與李綱再起爭端,結果十月金人第三次南下;如今乃是建炎二年,京東、京西、關中盡潰,金人也是四月退卻……我只問諸位相公、學士、尚書,你們覺得他們今年何時會來?你們在這個時候非要鬧事,到底圖的什麼?”
呂好問、許景衡等人齊齊中一悶。
“朕今日直接說了,不許辭職,不許無故掛冠而去,不許擅自稱病,也不許擅自乞休,更不許再論新舊之爭……”趙玖難得板起臉來相對。“這是因為國事艱難,金宋尚在戰之中,指不定兩個月后金人就要南下了。而朕今日費勁周章,最后還被迫說了這些難聽的話,那誰要是這個時候再惹是非,在朕眼里便是和劉世一般負國了。誰若不服,請去尋葉知府,和他一起聯名讓太后廢了朕,皆是自可施展手腳,如此而已!”
呂好問、許景衡相對一眼,各自慚之中戴上了帽,而葉夢得卻是徹底癱倒。
“家,臣請以葉夢得擅言廢立事,黜瓊州臨高安置。”就在這時,一直沒吭聲的胡寅忽然出列彈劾。
聽得此言,呂、許、汪、宇文四人,外加史中丞張浚,還有不其余大臣,齊齊反應過來,然后幾乎是一起從堤上跳起相對,表示贊同。
趙玖看了看胡寅,又看了看難得一致的諸位臣子,忽然失笑:“那就這樣吧!”
葉夢得聞言,徹底釋然之余不免對胡寅激涕零……若是沒有胡寅,他唯一的出路便是今夜跳百河自殺了。
天漸黑,眾人各懷心思散去。
且不提那些臣子們如何做想,趙家難得沒有騎馬,而是與吳夫人一起乘車歸城。中途,吳夫人眼見著家眉頭鎖,有心開解,卻又不好及政事,思來想去,卻是忽然倚著對方肩膀笑問:
“家,你之前說若大蘇學士直到今日,然后重活,說不得要去河湟開邊?”
“不錯。”
“那若你為神宗,又該如何安置大蘇學士?”吳夫人好奇相對。“也會讓他河湟開邊嗎?”
“當然不會。”正在想事的趙玖口而出。“而是要將他早幾年貶出去……所謂文章憎命達,若非是被貶了半輩子,他哪做的如此好文章與好詩詞?至于讓他去開邊,說不得上陣便死了。”
吳夫人一時愕然。
“停車。”
趙家沒有再與吳夫人多言,而是忽然下令,待車子停到路中,更是直接下車,然后讓人打開那《前赤壁賦》的卷軸。
吳夫人會意,即刻幫忙舉燈,馮益也趕上前奉上筆墨。
趙玖接過筆墨,借著燈火之直接在《前赤壁賦》的北面提筆寫了一段話。
“給后面許相公,讓他替我賞賜給張愨張相公的家人。”趙玖寫完這段話,直接擲筆于地,只是對馮益吩咐了一聲,就直接上車去了。
馮益不敢怠慢,小心捧著這珍貴卷軸來到就在家車架后不遠的許相公車前,并做了說明。
許景衡本是滿腹心事,但聞得此事,也是稍稍振作,然后親自下車來接,并替張愨謝恩。
而周圍呂、汪、宇文,還有張浚四人車架都挨得近,聞得家給張愨賜下《后赤壁賦》,而且有題字后,也是趕過來,并各自提燈來看家題字容。
然而,幾人依次看過,卻又依次沉默,非只如此,家車架已遠,后來無數學士、尚書、舍人依次來看,也多無言。
原來,這幾行小字字跡清晰,正是家所學的蘇,但容卻是來自今日爭論極大的王舒王(王安石)的名篇《游褒禪山記》。
正所謂:
然力足以至焉,于人為可譏,而在己為有悔;盡吾志也而不能至者,可以無悔矣,其孰能譏之乎?
PS:諸位晚安……我盡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