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升三年, 八月初二,晴。
桂樹飄香,楸葉金黃, 真正的北風還未橫越山脈抵達西京, 但這里已經都是秋日氣息。
傅蕊喜歡秋,因為在過往的人生中, 這是唯一一個未發生過什麼事的季節。天永遠淺淡, 云終日來去, 和任何沉重晦無關。
過的人死在春末,的生父在盛夏離開人間。的長姐第一次在面前犯病的時候正是嚴冬,手臂伏在錦被中, 細瘦白, 像雪, 鮮嘔出來又灼眼刺目,像六瓣的骨里紅。
所謂天潢貴胄、萬金之軀, 在病痛面前也沒什麼尊嚴。長姐的指甲幾乎掐進傅蕊,聽見對方在極度痛苦下,從牙中出告誡。
“阿蕊,這是一條地獄路,而你不必走。”
傅蕊從此再也見不得白雪紅梅的景致。
人們總說, 多事之秋, 多事之秋, 但傅蕊喜歡秋天,譬如此刻。
園中開滿了花, 丹桂, 薔薇, 秋海棠。芳園的主人太怕寂寞, 喜歡無時無刻的熱鬧,所以這里終年都有鮮花盛開,仿佛永遠不敗。
不過,今天倒和往日有所不同,有一些人去了紅松圍場,的母親,的姐姐,而獨留在京中,可以一下短暫的自由。
傅蕊站在一樹木芙蓉下,著張淡青信箋,片刻后,轉步廊中。
與此同時。
距離西京五百里之外的翔縣,蘆石書院。
“夏四月辛卯,夜,恒星不見,夜中,星隕如雨。”
“秋,大水,無麥苗。冬,夫人姜氏會齊侯于谷。”
今日的《春秋》已經講到尾聲,年們辭別老師,提著書袋三三兩兩行出門,很快,片刻前還充斥著朗朗書聲的廳室,逐漸變得安靜空。
送走最后一個殷勤討問的學生,鄭先生整理好書冊,踱步向外。他記掛著灶上煨著的湯,因此走得并不慢。
然而,他鎖門轉后,邁開的腳步卻停住了。
院子里有一個人。
戴著斗笠,安靜地站在那里,背后是爬滿了青藤的石墻,一青幾乎和綠意融為一片。
鄭先生看不清斗笠下的面容,卻能看清腰上的刀,他沒有,也沒有開口。
“甄先生,”墻下的人先說話了,是清亮年輕的聲,“我在等您。”
“你認錯人了,”鄭先生淡淡地說,“我姓鄭,不姓甄。”
對方說:“不會錯,興平二十年,您甄平,在蘇州認識了一個姓常的人。”
“我不認識什麼姓常的。”
“那您再好好想想,他是岐縣人,用雙截,已經消失了有些年頭,您最后一次見到他,他讓您保管了一些東西。”
“那是什麼東西?”
摘下斗笠,出一張素白面容,微笑著看他:“我也不知道,而這就是我在站在此的原因。”
鄭先生盯著的臉:“誰讓你來的?”
“一個值得他信任的人。”
又是沉默。
灶房的湯香味已經慢慢傳來,再過上一會兒,鄭先生的妻子——一個溫靜默的婦人會歸家,他并不太想讓看到這場對峙。
“我已經不姓甄很久了。”
頓了頓,男人說:“也不參與這些很久了,你想要的東西,在西郊十五里的荒坡上。”
說:“可是我來的一路上,所見都是荒坡。”
鄭先生已經聽到石墻外傳來的腳步聲,他沉著聲音道:“那里有一棵斷了的皂莢樹,方圓百里僅此一,東西就在樹下。”
又笑了一下,偏了偏頭,似乎也聽到了由遠及近的步聲,仍在問:“什麼時候能去?”
鄭先生看到院門已被推開一線,他的聲音在發:“等天黑。”
木門吱嘎一聲開了。
布的婦人抱著一籮秋葵,于石案上放定,莫名問道:“等什麼天黑?”
鄭先生仍站在原地:“等天黑,這湯滋味會更好。”
低頭忙碌起來,滿墻青藤在后微微拂,藤下空無一人。
薄暮已臨,很多地方都升起了人世的煙火。
有人喝湯,便有人食蟹。
秋蟹,當下氣節的好東西,飽滿,白實。傅蕊喜歡吃這種貴玩意兒,但絕不會自己手剝。
在看另一個人剝。
一個非常年輕的男子,清麗俊秀,他的手指比蟹還白,剝殼的作雅致得像在彈琴。
漫不經心地想,他的確會彈琴,除此之外,還會調香、丹青。就是不知道,這只手在做一些別的事的時候,是不是也這般賞心悅目。
公主就著這些念頭,慢慢又喝掉了一杯酒。
就在此時,案上燭火忽然閃爍,周遭陷昏暗。
不過一瞬間,屋室復又明亮,男子作依舊,傅蕊視線也依舊,但看到,飄飛的紗帳后,已經多出一個人。
盯著那個人影,含住送到邊的蟹,又飲了口酒后,才道:“今天就這樣吧。”
男子微微一怔,隨即拿過一方絹帕,為細細拭了手指。
做完這一切,他才躬告退,影消失在夜中。
傅蕊隨手拿過一把黃金小鉗,在桌沿一下一下地敲,聲音不大,在寂夜里卻很明顯。
影一暗,對面終于有人落座。
青年白玉冠,角含著點笑,眉骨投出影,影中的雙眼似桃花,又似翎。
傅蕊說:“子璋。”
江琮頷首:“殿下。”
“玉蟾山一別,已有三月余,”傅蕊懶洋洋地道,“多日不見,你好像有了些變化。”
“有何變化?”
“和上次相比,你似乎有了些值得開心的事。”
“殿下甚敏銳。”
“是因為你那位新夫人?”
“不全是。”
傅蕊盯著影中的青年,對方亦從容看于,須臾后,子忽然發出一聲笑。
“真我妒忌,”倒滿一杯酒,遞到江琮面前,“喝了它。”
江琮謝過,隨即仰頭飲盡,放下杯盞后,他點評道:“雪里醅在此時喝是最好。”
傅蕊仍是笑:“的確變了,從前的你,不會那麼痛快地回答這種問題。”
頓了頓,問:“今日所來為何?”
江琮溫聲:“一個月前的某一晚,白鷺樓,我曾見過殿下。”
傅蕊唔了一聲:“一個月前……符子期?”
江琮笑笑:“是他。”
傅蕊了然:“他很年輕,且前途無量,可惜今年初,他那做戶部尚書的父親犯了點事,此事可大可小。”
“大,則滿門抄斬,小,則無事發生,”子瞇著眼,“子璋應該曉得,是誰幫了他。”
江琮向舉杯:“自然是您。”
傅蕊亦起杯盞:“你所來就是為了這個?”
江琮搖頭:“除此之外,我還打聽到一些事,關于京郊正在修建的行宮。”
傅蕊凝視著他:“接著講。”
江琮淡淡地說:“行宮修建至今,已長達半年,負責主持的工部侍郎,倒是十足的剛正不阿,寧愿工期拖延遲緩,也要事事親力親為,不假人手。”
“此人這些天,似乎很是讓殿下頭疼?”
傅蕊飲了口酒:“是,但我已經有了法子,要他活不過今年秋。”
江琮微笑:“距離秋盡還有兩月,何必等到那時?”
“什麼意思?”
“他今晚斃命,明日殿下的人便能頂替他的位置,行宮事宜,將落您的手中。”
傅蕊看著青年始終含著笑的臉,緩慢地說:“有意思。”
“子璋,我以為我還要等很久,你才會有答復 。”
“是什麼讓你忽然這麼著急?”
燭火搖晃,青年始終從容端坐著,眉眼在影中明滅,他看上去十分明了這個問題的答案,但并不打算講。
他只說:“我來的時候,路過工部侍郎的府邸。”
“那和芳園隔了兩個坊,子璋路過得有些遠。”
“侍郎大人和您一樣,也在食秋蟹。”
“喔,這倒有些巧。”
江琮起,他目落在堆滿了金黃蟹的玉盤之上,忽然道:“殿下可曾剝過蟹?”
“不曾,若子璋求賜,今日倒可為你破例一回。”
青年輕笑著俯,雙指夾起蟹鉗,置于子面前。
“謝過殿下,”他溫聲:“一只就夠了。”
清潤低緩的余音未盡,燭火猛地跳,靜寂室,只剩子一人。
傅蕊垂首,執起一直把玩著的黃金小鉗,開始慢吞吞地剝離蟹殼。
秋風尚溫,此夜亦尚長。
立于曠野之中,青綠的駿馬在側,璀璨繁星閃爍在頭頂。
聽見長風卷過長坡,也看到顆最大最亮的、名為長庚的星辰,恰好掛在某棵烏黑蜷曲的殘木頂端。
怪不得,甄偃師要晚上才來。
出腰上刀,聚氣一揮,枯脆樹猛震,接著轟然斷裂倒塌。
就著星,泠瑯看到泥土之中有一塊方方正正的石板。
手上去,冰涼,指節輕敲,發出沉悶聲響。
底下竟然修建了空間。
沒有過太久,石塊碎裂的聲音又響,伴隨著陣陣塵煙,泠瑯影一閃,已經踏地之中。
手中火折適時亮起,泠瑯一邊在窄小甬道中前行,一邊回想得來的信息。
甄偃師,師承前朝第一工匠,傾覆過后姓埋名,于翔縣開設書院,過著平常普通的生活,常羅山是他偶然結識的友人。
這位工匠很有名氣,也很有技藝,泠瑯不知道他為何在這荒郊野嶺開鑿一片地下通道,只知道,以奇詭機關為傲的工匠,不會吝嗇他的技巧。
越往里走,空氣反而越來越潤輕薄,泠瑯用手指測探,判斷出風流的方向。
警惕而緩慢地前進,每踏上一石板,都會凝神觀察半晌,路愈發窄小,只能弓著腰,才能順利通過一些彎道。
終于,在第三次拐彎,聽到了細微的,不同尋常的聲音。
像齒轉。
泠瑯猛然后退,狼狽地跌在地上,接著眼睜睜地看到,方才站立過的位置已經被削碎片!
金屬與石板,聲音刺耳而尖利,一個矮小的影子利箭般撲上來。
泠瑯往后一滾,堪堪避過了攻擊,長刀已經出鞘,然而在狹窄的通道之中,并無太多用武之地。
很快,那東西飛而出后撞擊到石壁,調轉方向,再次迎面襲來!
泠瑯終于看清,那是一個正在飛速旋轉的鐵桶,周閃著寒芒,大小同貓狗類似,所過之,石壁石板,皆起了細裂痕。
竟然鋒利到了這種地步。
泠瑯勉力揮刀,將鐵桶擊出,果然,對方回到地面,鐺地一聲響,隨即高高彈起,以加之幾倍的力量,又激而出!
拔便往前跑。
不能再揮刀了,每一次撞擊好似能給予它力量,再多來幾次,幾乎無力招架。
保持著彎腰姿勢,泠瑯死死咬著牙,穿行在漫長無的通道中。
調置最敏銳,左側有風聲襲來,揚臂一擋,一排細毒針被力激,紛紛地。
無暇細看,逃命一般奔走,不知何才能逃到下一出口。
而同一時刻,也有人在和經歷相像的境遇。
工部侍郎錢書,從發現寢榻邊有人,到奔出呼喚侍從卻無人回應,最后被斬首在長廊盡頭。
連半盞茶的時間都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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