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了個當家做主的人就是不行, 等待皇后醒轉的心更加急切,像個意識到危險的孩子尋找庇佑似的, 沒了,他覺得后宮要癱瘓了,沒規矩沒王法。他心里有話,也不知道該和誰傾訴。
側福晉舍不得離開閨, 用過了膳還是回來守著。應該要謝皇帝, 嚶鳴忽然有了變故, 他頭一件事就是想到上齊家接人,把一家子都接進宮來的心。且不管是否得知家里人都進來了, 在側福晉看來,至這點上, 嚶鳴的待遇遠勝先皇后。
做母親的都是這樣,總會向著自己的閨。當初宮里有心讓嚶鳴做繼皇后, 側福晉就很不喜歡, 誰愿意好好的姑娘給人做填房?即便那個人是皇帝, 在看來也不是良配。后來沒法兒,被迫接,時候長了也認命了,況且這婿也沒什麼可挑揀的。側福晉往南炕上瞧瞧, 他不走遠,就在那里怔怔坐著, 因熬得時候太長, 眼下有淡淡的青影, 那張年輕的臉看上去就有點頹喪。
“萬歲爺,您睡會兒去吧。”側福晉看不過去,復又勸,“沒的娘娘醒了,您把自己累倒了。”
皇帝哦了聲,“朕不累,不醒,朕也睡不著。”
側福晉看看邊上德祿,指著德祿勸一勸。德祿會意了,小聲說:“主子爺,老佛爺給示下那晚您就沒合眼,今兒是第三晚了,這麼下去圣躬怎麼得了?讓老佛爺和太后知道了心里也不安,回頭再親自跑了來,這大冷的天兒,沒的老主子們寒。”
皇帝的視線還是落在嚶鳴臉上,“朕怕醒了見不著朕,會著急的。”
側福晉聽了直嘆氣,這皇帝倒是個癡的人,實在是難得。這會子對他的見算是全消了,側福晉道:“娘娘知道萬歲爺的心,您能這麼待,是上輩子的造化。”
是造化嗎?皇帝苦笑了下,“其實朕覺得,是朕把拖進來的。如果不是朕,應該嫁給海銀臺,過平常的日子去了。”
側福晉沒想到,這樣一位天下之主,竟能毫不忌諱皇后以前定過親的事兒,甚至在自己做得不夠好時,痛快地承認自己的不足。只不過同海銀臺作比較,大可不必,卷著帕子替嚶鳴掖汗,一面道:“萬歲爺不知道,這世上從沒有事事稱意的,大有大的艱難,小有小的不足。那些個宅門府門里頭,彎彎繞的地方多了去了,七大姑八大姨,知親戚、人世故,哪一樣不得勞?我們娘娘,生來是個百樣事不上心的,要事無巨細,實在難為。宮里有這宗好,起碼了串門兒走的麻煩,要問問的心啊,八說還愿意進宮來。”
皇帝聽了母親的話,最后那句聽得分外清晰。還愿意進宮來,那就說明不后悔嫁給他吧!他床上的人,明明就在不遠,卻又仿佛隔著宇宙洪荒。他垂下頭問:“同您說起過朕麼?”
側福晉道:“自然是說過的,不過細想來只兩回罷了,您在口中無一不好,說您的膳房合的心意,您待也有真心一片。”
皇帝不由苦笑,難為在膳房之后還能想到他的真心,太不容易了。他以為會和家里抱怨他多刁鉆古怪,多不解風呢。
“朕以前待不好。”他懺悔式的說,“才進宮那會兒沒朕的氣,也沒挨朕的欺負,朕還罰頂過硯臺……現在想來,是不是那時候留下病兒了,或是哪里傷筋骨了,才會變今天這樣。”
他說著,嗓音微微抖,側福晉聽出了一片心酸的味道。唯有想方設法開解他,“娘娘很小的時候,家里給推過八字,那個算命的先生當時九十多了,道行深得很,一口斷定福澤厚,壽元也高。所以請萬歲爺放心,娘娘一定能過這關的。”
“算命先生……”他似乎想起了什麼,喃喃咀嚼這三個字,忽然振起來,起吩咐德祿,“快去請薩滿太太進來,給皇后驅邪祈福。”
德祿呆了呆,倒不因為萬歲爺大半夜的要找薩滿太太,只是奇怪這位主子爺以前從不相信這個,向來管們跳大神的,不屑之溢于言表。如今真是沒法兒了,才會死馬當活馬醫吧,德祿應了個嗻,蹦起來便上外頭傳令去了。
皇帝越想越覺得確有其事,人到了瀕臨絕的時候,難免會蹦出些與鬼神有關的念頭來。他站在地心四下看,這森森的屋頂,這宏闊的殿宇……坤寧宮由來是作為薩滿祭神的場所,帝后大婚也只在這里住上三天罷了。早前約傳出過坤寧宮不祥的說法兒,他一直不相信,問過太皇太后,太皇太后也說是無稽之談。前朝是曾有皇后死在坤寧宮,但東西六宮哪個宮殿沒有死過人?況且事兒都過去幾百年了,不足以令人信服,于是他便命務府重新修繕了坤寧宮外,以便嚶鳴住下,也好離他近些。
可如今看來,這個決定也許是錯的,有些他看不見的東西正悄悄滋長,吞噬了他的皇后。到了窮途末路,姑且讓薩滿太太來做法試試吧,只要皇后的子容許搬,就立刻把安置進順堂去。
薩滿太太召,很快進了蒼震門,祭神房的太監執燈引路,從甬道上疾步而來,邊走邊道:“太太上來啦!”
祁人對薩滿很是敬重,薩滿太太所經之,所有宮人須打橫行禮。人到了廊檐下,德祿進來回話,說太太正在外頭候旨,“神壇香火都供奉起來了,只等主子發話作法。”
皇帝點了點頭,德祿領旨又出去,不久正殿就傳來“喃喃嗎嗎”讓人費耳朵的誦經聲,又伴著鼓聲、鈴聲和弦子的聲響,混一片。皇帝掀起簾角了眼,煌煌燭火下,薩滿太太披紅掛綠,左手執鼓,右手執桴,腰上拴著串的鈴鐺,邊唱邊跳邁出奇怪的舞步,那場景猛一瞧,實在有些瘆人。他重又放下簾子去看嚶鳴的境況,似乎不像先前那麼不安了,臉上的紅暈也減淡了些,只是還沒清醒,雙目閉著,兒不肯理人。
皇帝嘆息,興許是宮里的重讓有些膩了,才借著暈厥不愿意醒來。可以往最喜歡湊熱鬧,外頭難得有薩滿作法,就不愿意起來看看嗎?
這場儀式持續了有半個時辰,可惜等薩滿太太收功,皇后依然如故。側福晉說:“萬歲爺能盡的心都盡到了,剩下的就瞧太醫們的吧。娘娘心里明鏡兒似的,也知道肚子里懷著小阿哥呢,自己會爭氣的。”
皇帝放心不下,還是在床前團團轉,最后被德祿他們勸著才勸進了西暖閣里。
可是哪里能睡得安穩,他撐著頭半夢半醒,夢里都是高高低低歡喜的呼喊聲,說“皇后娘娘醒了、皇后娘娘醒了”。他在一片混沌里索,四找,然而本找不見。正大發雷霆,要嚴懲那些沒眼的奴才,朦朧間聽見德祿急切的聲音,沒口子說:“萬歲爺您快醒醒醒醒!”
他一激靈,“怎麼了?”
德祿表驚惶,朝東邊指了指,“您快瞧瞧娘娘去吧,娘娘譫語連連,把側福晉都嚇壞了。”
恍如一記重拳擊中了他的心臟,他顧不上疼,翻便沖進東暖閣。床上的人讓他不知所措,高擎著雙手向上攀抓,含糊不清地說:“姐姐……深知……對不起……”
側福晉急得大哭,向四方參拜,“先皇后,深知,人鬼殊途,您別來找,沒有做任何對不起你們薛家的事兒啊!”
皇帝上前抓住了的手道:“滅了薛家滿門的是朕,有什麼仇怨只管來找朕,不和相干。”掙扎得愈發厲害了,他只得抱住,一疊聲安著,“皇后……皇后,朕在這里,朕氣重,給你驅邪,別怕,別怕……”
后來倒是安靜下來了,皇帝再也不敢離開半步,讓側福晉去歇息,自己一直在床前看護著。漫長的冬夜,北風呼呼地刮到天明,第二天日慘淡,他站在窗前看,不知道接下來的日子該怎麼捱,他已經全沒了方向了。
人盲目到了極點,敏易怒,三慶進來回話,說軍機有本要奏,他大喝了一聲,“他們是催命鬼麼,這會子來煩朕干什麼?他們全給朕閉,滾蛋!”
三慶嚇得膽兒都碎了,哆哆嗦嗦道是,秧打一千兒,忙退出去傳話了。
周興祖匯同陳鼎勛,并太醫院兩位院使進來查看皇后傷勢,揭開紗布一看,大伙兒都吃了一驚,只見傷口墳起來好大一個包,因腫脹繃得皮兒發亮,連底下汪著的水都看得清清楚楚。
皇帝心里發涼:“快想個法子應對。”
陳鼎勛忖了忖,垂手道:“皇上不要驚慌,依臣之見,未必不是柳暗花明的征兆。像孩子出痘疹,熱毒發不出來,憋在理風險愈發大。要是順利出來了,漿痘破花兒,那就能活命。”
皇帝頭昏腦漲,但知道這話大致的意思是皇后有救了。他頷首,“快著,快施治。”
陳鼎勛卻說還要等等,“這會子傷毒沒有全發散,像桃兒摘個半的,吃也吃不得。還是再耐心等會子,等里頭的毒全翻出來了,到時候一氣兒清理干凈,再上好藥,娘娘就有治了。”
皇帝聽見了希,提著的一口氣終于能平復下來,倒退兩步一手撐著桌角,唏噓道:“終究還是這傷口的緣故,當時不過扎了一下,怎麼會嚴重到這個地步?”
陳鼎勛道:“這個同各人的質有關,有的人刀劈斧砍,結實睡上兩晚就好了;有的人不留神割傷了手指頭,這手指頭最后能爛了斷了,乃至累及命。臣等今早重新驗了那把剪子,宮里用的是金剪,金和鐵不同,鐵易繡,金不易繡蝕,就是扎傷了人,后果也遠不及鐵來得大。但臣發現金剪開刃抹了棉油,臣問底下宮人緣故,宮人說宮里刀剪收歸庫房前,都得這樣上一遍棉油以作保養,以此可見,娘娘這回的病癥,差池就出在這棉油上。”
皇帝有些遲疑,“棉油?棉籽里頭碾出來的油?”
陳鼎勛道是,“剝了棉殼,煉過后便能出油。這種油金銀銅活兒最好,原本對人沒有妨礙,窮苦人家還拿它炒菜呢,可巧娘娘正和它犯忌諱,加上暖閣里頭日夜燒地龍子,傷口熱過甚,就了今天這模樣。”
這麼說也算真相大白了,但人不醒,不管是什麼原因導致的都不重要。接下來就眼等著那創口大力發作起來,及到下半晌,原先拳頭大的一圈紅腫漸漸收,得銅錢大小,微按一按,底下傷毒翻涌,陳鼎勛道:“一定要把里頭余毒全控出來,一點兒都不能剩。單靠是不的,得吸出來才好……”
皇后是千金之軀,又傷在大上,這個吸毒的人選也不能馬虎。正要斟酌指派,只聽皇帝說:“朕來。”牽起袍角登上了床。
周興祖猶豫不決,“皇上,這……”
“不要啰嗦,是朕的皇后。”皇帝見他們發怔,蹙眉道,“陳鼎勛,還愣著干什麼?”
陳鼎勛回過神來,忙道嗻,拿銀刀在火上燒紅,小心翼翼破開了創面。皇帝半分也未遲疑,對上去吮吸,邊上丫頭捧著痰盒伺候,他一口口把水吸出來,起先還是渾濁的膿,到后來變得赤紅,太醫們慶幸不已,說好了,有指了。側福晉在一旁淚流滿面,一則是為姑娘能撿回小命,二是為皇帝,他對嚶鳴能做到這樣,真的足了,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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