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遭了難了,一副蔫頭耷腦的樣子。可不得蔫嗎, 把太皇太后的印章給弄丟了, 這是掉十回腦袋也補救不回來的大罪。
嚶姑娘畢竟是個機靈人兒, 隨扈行走, 這一大群人馬, 哪個是沒有底的?這種地方能丟了東西, 就說明是有人有意下絆子。那麼這個下絆子的人是誰呢,幾乎不用考慮,當今萬歲爺無疑。至于萬歲爺為什麼要下這樣的狠手,還不是因為那句“回民”, 徹底把萬歲爺給得罪了。
你做初一, 我做十五, 這兩個人就這麼你來我往地對掐,誰也不認輸,誰也不怯場。并且如果最后姑娘如太皇太后所愿封了繼皇后, 可以預見, 帝后還會這麼不依不饒地較量下去, 直到一方徹底繳械投降。小富本以為這位和先皇后的不同, 僅在于這位更頑強, 也更耐摔打, 結果到最后發現不單如此。嚶姑娘有那種談笑間檣櫓灰飛煙滅的氣度, 自己可以一點兒不生氣, 臉上笑著, 就把柴火堆點著。這是何等膽大妄為的創舉, 就這一點來說,小富是非常佩服的。
當然痛快過后總得付出點代價,萬歲爺把保命的印章弄到手了,小富將“萬國威寧”呈敬上去的時候,分明看見了萬歲爺眼里的寒,折變一下,大概就是“齊嚶鳴,朕要你哭著求朕”的意思吧。
現在人終于來了,萬歲爺出氣的時候也到了,今兒一天別說萬歲爺,連他也百抓撓心。尤其太落山那會兒姑娘又見了海大人,不知道回頭這件事兒該拿什麼來相抵,鬧得不好,就是皇后的位分。
小富自己心里瞎琢磨,抱著拂塵看了一眼,“姑娘,今兒萬歲爺龍不悅,回頭您進去了,說話千萬乎點兒,不為您自個兒,為您阿瑪。”
嚶鳴好奇,的印章被他了,自己還沒不高興呢,他倒不高興上了?
“為什麼呀?”問,“是這行宮不稱萬歲爺的意兒麼?橫豎住幾晚就要走的,將就將就不也過去了麼。”
小富搖頭,“不是為這個,是有旁的不順心。”
“那一定是底下人伺候不周。”嚶鳴得出了結論。
小富覺得是有意和稀泥,灰心地說:“姑娘別往別的地方想,就往您自個兒上想。”
嚶鳴思忖了下,那就是見了海銀臺的事給捅到皇帝跟前去了,雖也覺得自己欠妥,可見都見了,能怎麼辦!這里不像紫城,沒有那麼多的門,也沒有層層守衛不讓走的令兒,就那麼溜達溜達,一不小心遇上了,也不是什麼大罪過吧!
橫豎小富了底,心里也有了防備,軍機大臣退出大殿的時候,老老實實站在月臺上候著,心里還在嘀咕,不知皇帝會不會見,倘或不見,是不是應該站到天亮,以表決心。
松格對主子的前途未卜充滿憂慮,“您這回可得留神,防著萬歲爺下死手整治您。奴才在外頭聽信兒,您要是不了,就大聲告饒,奴才聽見了立馬去搬救兵。老爺不也在城里麼,萬歲爺瞧著老爺往日的功勛,也不好意思殺了您。”
嚶鳴眨了一下眼,覺得自己真不幸。都說讓當皇后,可在那個鬼見愁跟前哪敢充人形兒!天天提心吊膽,怕自己保不住這顆腦袋,連累的這個忠仆還得想轍給搬救兵,說出來可太委屈了。
“你放心,我會活著回來的。”嚶鳴握了握的手,扭頭看見小富出來了,便迎上去問,“怎麼樣?萬歲爺答應見我了嗎?”
小富說是,“姑娘進去吧,萬歲爺把前的人都撤了,您那滿肚子話就敞開了和萬歲爺說吧。”
嚶鳴怔了下,心說小富可真是個辦差事的老手,隨口的一句話,他也照原樣回稟上去了。皇帝撤走了前的人,怕不是要聽說心里話,是要和明刀明槍的來了吧。畢竟吵起來不好看,也不好聽,萬一又上出言不遜,怕面子下不來,把人都散了,也可免于折損了帝王威儀。
“萬歲爺想得真周到。”笑了笑,“這麼著也好……”
松格凄凄慘慘地目送進宮門,簡直像在目送押赴刑場。小富瞅了松格一眼,“你哭喪著臉干什麼?不為你主子高興嗎?”
松格不明白有什麼可高興的,疑地看著小富。小富的眼神滿含鄙夷,“真是個沒見過世面的丫頭,跟前沒人好辦事兒,萬一萬歲爺把你主子幸了呢?”
“啊?”松格還是一臉茫然。
小富嘿了聲,“你是真不明白還是裝糊涂?幸了,就是臨幸,翻牌子,知道不知道?”
松格覺手背上的汗都豎了起來,“這麼不對付,還能‘幸’?”
小富得意地揚了揚眉,“那可不一定。”
所以主子的名聲,有時候就是被這類奴才帶累壞的。這是什麼地方?皇帝現在又是什麼心?無論如何都扯不到那個“幸”字上頭去。
行宮的正殿規制是放大的養心殿格局,正殿中央設寶座,兩頭有暖閣。嚶鳴進來的時候果然四下無人,偌大的殿宇里只有皇帝一個,他正坐在他的髹金龍椅上批閱奏疏,也不知聽沒聽見的腳步聲,反正看樣子十分不拿放在眼里。
沒人通傳,又擔心不合時宜的當口說話會招來橫禍,于是就靜站著,打算等皇帝把手上這封批完,再開口向他請安問吉祥。等待的這段時候,嚶鳴的腦子一刻也沒閑著,那位主子爺從來不是好糊弄的主兒,也有些擔心,不知鬧到后頭又會出什麼岔子。
反正從來都是不歡而散,也沒什麼,嚶鳴對任何人都沒有太強烈的憎,唯獨這位,可能是從小到大見過的最討厭的人了。可是命運偏要捉弄,把送進宮,又結了他。外頭行走的爺們兒隨便哪個都比他強,倘或真要填了深知的缺,就覺得這輩子肯定完了。
很嫌棄地打量一眼,皇帝低著頭,案上燭火照亮他的鬢發和長眉,即便離了八丈遠,不用看臉也知道這人沒朋友。輕輕嘆了口氣,討厭又不得不天天面對,今兒對著鏡子梳妝的時候發現自己瘦了,這歲月可真太難熬了。
座上的人終于停了筆,慢悠悠把筆擱在山水筆架上,又慢悠悠闔上了折子。然后視線投過來,平穩地,甚至有些死寂地,就那麼看著。
嚶鳴沒想去分析他表里的含義,向上蹲了個安道:“奴才夜叩見萬歲爺,請萬歲爺恕罪。”
皇帝還是那樣的表,順手拿起下一封折子,淡聲道:“有什麼話就說吧。”
嚶鳴也沒打算兜圈子,掖著手說:“萬歲爺,奴才丟了東西,上和包袱里全翻遍了也沒找見。”
皇帝皺了皺眉,“你丟了東西,是你自己的事兒,上朕這兒說什麼?”
的嗓音帶了點凄惶,囁嚅道:“那東西太要了,否則奴才也不能這麼晚驚萬歲爺……萬歲爺,奴才把老佛爺借給奴才的那方印弄丟了,就是那方萬國威寧……”
泫然泣,平時滿臉的笑模樣,現在倒是不見了,原來也有害怕的時候。皇帝心里冷冷哼笑,可既然知道害怕,為什麼做出來的事兒又那麼不知死活呢?
“那是英宗皇帝留給太皇太后的,你把那方印弄丟了,等著太皇太后拿你開刀問斬吧,朕不管。”
他冷眉冷眼,心實在很不佳,重新翻開了手上的折子,也不再看了。
“可是……”在底下嘀咕,“萬歲爺不是應當知道這方印的下落嗎……”
皇帝啪地一聲闔上了折子,“朕怎麼能知道!”
嚶鳴說:“奴才和松格都被人下了藥,昨兒夜里睡死過去了,醒來才發現印沒了……萬歲爺,扈從人員都是前的太監和侍衛,這些人哪兒敢這麼干……”
話沒說完就引得皇帝大怒,“你的意思是朕干的?你有什麼證據證明是朕干的?捉賊還捉贓呢,你倒好,張口就來?”
嚶鳴了脖子,雖不是頭一回頂,但面對皇帝還是讓覺到不小的力。只好跪下了,磕了個頭說:“萬歲爺別誤會奴才的意思,奴才是覺得這印太要了,萬一真的沒了,那奴才就是死一百回也不能贖罪。求萬歲爺開恩,倘或萬歲爺知道這方印在哪兒就還給奴才吧。奴才一家老小的命全在這方印上頭了,求萬歲爺全。”
皇帝的手擱在案上,袖袋里的印章邊角硌著胳膊,略有些疼。
原本他不過是想給點教訓,然后看哭一鼻子罷了,沒有想過當真為難。畢竟孩兒膽小,他怕一不小心把嚇死了,太皇太后跟前代不過去。本以為丟了印,應當六神無主哭天搶地的,誰知竟一點也不著急,白天吃喝不誤,黃昏還去私會了一下男人,可見多不把太皇太后放在眼里,多不把自己的命放在眼里。
既然這樣也好,想死就全了吧。皇帝涼聲道:“這事同朕不相干,你該殺頭還是該凌遲,你自己著。”抬手指了指殿門,“出去,朕不想看見你。”
嚶鳴直起來,有點執拗地偏著頭,“奴才不走。”
皇帝愈發拱火了,“怎麼?你敢抗旨?”
說:“奴才回去也是等死,不如就在這兒等主子降罪吧。”說完又是一臉云淡風輕,連那點惶恐也徹底不見了。
皇帝登基十七年,頭一回遇見口稱奴才卻使喚不的東西,那一瞬竟讓他覺有些無所適從。還好前的人都支開了,否則當真下了自己的面子,不置就說不過去了。現在畢竟是在大行皇后大出殯期間,這會子就拿納辛的閨作筏子,還不是時候。
可這不妨礙皇帝被氣得站立起來,他說:“你放肆,是誰給你的膽子,在朕跟前耍賴!”你不走我走這套好像不太適用,行宮就這麼大的地方,走又能走到哪兒去?
皇帝的嗓音清朗,但沉下聲時,便有橫刀過境的一片鋒芒。嚶鳴心頭雖哆嗦,但依舊不服輸,向上又磕一頭,“求萬歲爺全。”
皇帝終于從寶座上下來了,他不可思議地盯著那個后腦勺,“齊嚶鳴,你是不是以為有太皇太后給你撐腰,你就可以不把朕放在眼里?”
嚶鳴說不敢,“奴才是太皇太后的奴才,更是萬歲爺的奴才。上回奴才口出狂言冒犯了萬歲爺,回去之后我把腸子都悔青了。”
腸子都悔青了,可還不是干什麼就干什麼。皇帝冷哼一聲,“朕知道你很會說話,哄得老佛爺和太后高興,全了你的小算盤。朕和們不一樣,你在朕跟前使假招子,朕一眼就能看出來。告訴你,印章朕沒有,有也不會給你。你還惦記著要出宮呢吧,正好以此斷了老佛爺的念想,你就在這里殉死,留下陪大行皇后去吧。”
這麼重的話撂下,別說是,就是納辛也該哭了。皇帝自覺心里的怒火終于發泄了一半,欣賞各式各樣的人在他面前打求饒,很長一段時間里是他的好。于是皇帝開始等著,等著看接下來的狼狽和困窘,結果等了半天,等到溫吞的回答,說不行——
“宜陵是帝王陵寢,奴才何德何能,怎麼能葬在這里呢。”
這下子又把皇帝堵住了,他窒了半天,哂笑道:“你倒會給自己找臉,還琢磨進宜陵呢?”
嚶鳴當然絕不愿意進宜陵,就是死也離他遠遠的。知道皇帝不會殺,說這些不過是為泄憤罷了。今晚來是沖著印章,偶遇海銀臺的事兒并不想提及,一來沒什麼見不得人,畢竟眼下還沒封呢;二來就算老老實實代了,換來的也是數落,因此就當從來沒發生過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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