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呃……”聽丁浩這一問，陸大名士頓時語塞，一部《論語》，他是真的倒背如流，但是卻從不曾做過統計裡邊有多個子曰這樣的無聊事，現在丁浩問起，難道要他當場唸唸有詞，掐著指頭去計算一番？

徐知府雖然惱他倨傲無禮，可他倒底是自己請來的人，總不能讓他在大庭廣衆之下丟盡臉面，於是打個哈哈，起說道：“仁嘉兄，這就是你的不是了，今日是老太君大壽之日，咱們應該讓老壽星高高興興的纔對，你滿腹錦繡，怎麼與人彼此詰問這麼無聊的問題？今日紳名流薈萃一堂，又有妙手佳膾，膏酒，大家不如行個酒令助興如何？來來來……”

說著徐知府便上前拉過陸仁嘉，同時看似隨意地瞥了丁浩一眼。丁浩見徐知府暗含警告，略一思忖，覺得徹底鬧僵確實因小失大，便忍了怨憤，轉對丁玉落低聲道道：“大小姐請歸座吧”，丁玉落激地看了他一眼，款款走回座位。

丁浩又對程老太君出一個笑臉道：“老壽星，在下莽撞了，您老人家可莫生我的氣。”

程老太太見他把那面目可憎的什麼名士噎得跟斗似的，樂呵呵地道：“不氣，不氣，今日老過壽，難爲浩哥兒前來拜，一會兒還要多吃幾杯酒纔好。”說著從盤中取過一封紅包，笑地遞到了丁浩手中。

丁浩謝過，接了紅包也自返回座位，徐知府見歸座的陸仁嘉面有不愉，有心活躍一下氣氛，便道：“來來來，咱們且行個酒令，活絡一下。”

陸仁嘉蹙眉道：“不必了吧，這麼多賀客，若是一人斟酌一句，那得到甚麼時？”

一旁廣原通判張勝之笑道：“那有何妨，我等通文墨，便只做個幫閒，就由程將軍、徐大人、陸先生，和幾位翰墨名流一人斟酌一句，互相應和如何？”

程世雄聽說是甚麼舞文弄墨的事兒，連忙擺手道：“噯，張大人取笑了，俺老程識得字，字可不識得俺，這樣的事真比上陣殺敵還要爲難十分，俺可做不來。還是你們讀書人來詩賦對的好，俺只聽聽便是。”

徐知府聽了便點將道：“既如此，就是咱們這一席吧，本府算一個，陸兄算一個，還有……姜教授，杜舉人，便由咱們四人行個酒令，搏大家一笑吧。”

他是兩榜進士，廣原知府，學問自是有的，陸仁嘉中原名士，盛名之下，學問自不必言，那姜越姜教授是廣原的府學教授，年老德昭，如今已被朝廷提拔爲太學博士，不日就要走馬上任，也是個宿儒，只有杜之文是個三十出頭的青年舉子，在當地士林也是頗有名的。

杜之文見提到了他，寵若驚地笑道：“學生本不夠資格，既蒙老大人提起，只好靦應和。只是不知，這令由誰來做呢？”

姜教授捻鬚笑道：“這令……自然是陸先生來做。”

這四人中，徐風清是知府，姜越是教授，論徐風清最大、論年紀姜教授最大，可要論名氣卻是陸仁嘉最大，陸仁嘉當仁不讓，也不推辭，便道：“那好，老朽便有僭了。只是即要老朽做這令，須知酒令如軍令，誰若答不上來，可要罰酒三杯。”

衆人連聲應是，陸仁嘉沉道：“起個什麼酒令好呢？”

想了一想，他突然拍掌笑道：“這酒令麼，已經有了。咱們這酒令，便只三句，頭一句，要用《詩經》中詞名，次一句要用一個曲牌名，末一句要用一句古詩作收，詩中還得有一個花字。大家清楚了麼。”

這邊一說要行酒令，四周便靜了下來，所以丁浩坐在那兒也聽的清清楚楚，一聽行個酒令也有偌大的學問，不由暗一聲僥倖，幸好自打到了這個時代，他就沒想過要冒充文人才子，要不然早就聲名狼藉人人喊打了。

莫說他連幾首最有名的詩詞都背不全，就算唐詩三百首宋詞五百闋他全都背得滾瓜爛，真的闖出名頭來，與文人墨客一往，也就了馬腳。就像這個酒令，本是文人們應酬答對的日常往中一件很普通的小事，可是一句酒令，要有詩經中一個詞、一首曲牌名、一句古詩，這句古詩還必須是有花字的，不是古詩詞真的底蘊深厚到極致的宿儒辦得到嗎？

這樣考較真功夫的場面，在古代文人墨客們的日常生活中比比皆是，一個作詩最基本的規矩都不懂，平平仄仄也不通，四書五經論語孟子全沒念過的人，在文人客眼中基本就是個文盲，這樣的人記住了幾個現的對子、詩詞，能功冒充不世出的才子名士？那他不馬腳的時間絕不會超過二十四小時。

陸仁嘉是令，自然應拈第一首，他沉片刻，說道：“載驟駸駸，醉花，出門俱是看花人。”

旁邊立時有人高聲好，徐知府和姜教授謙讓片刻，便由徐知府接下一句，他思忖片刻，說道：“我有嘉賓，醉太平，人面桃花相映紅。”

姜教授在他思索的時候也已想好了答案，便口接道：“公侯干城，得勝令，醉聞花氣睡聞鶯。”

杜舉人思索半晌，紅著臉剛想舉杯自罰，忽地想起一句，忙道：“三五在東，一點紅，桃花依舊笑春風。”

陸仁嘉聽了曬然道：“杜舉人這個令兒本是好的，惜乎‘桃花依舊笑春風’與姜教授的‘人面桃花相映紅’緣自同一首詩，未免有取巧之嫌。”

杜舉人臉一紅，自嘲地道：“是是，比起三位大才，杜某自愧不如，這便罰酒三杯。”當下自斟三杯，一一飲盡，倒是海量。

這一番流對答，一圈下來又是一圈，程世雄坐在旁邊瞪著一雙二五眼，完全不知所云，程老太太也在這一桌，聽得昏昏睡直打哈欠，徐知府行酒令本是爲了緩和緒，如今氣氛重新融洽下來，見程將軍母子已面不耐之，便笑道：”呵呵呵，本府酒意上涌，這酒令已是行不得了。仁嘉兄啊，你的琴曲如仙樂綸音，天下一絕，何不當衆彈奏一曲，讓我等一飽耳福呀。”

他知道自己這位老友喜歡賣弄自己的本事，不過他這人雖然目高一切，也確實有些真本事，讓他當衆奏一曲，既滿足了他的表現，也等於間接向程老太君賠罪了，豈不一舉兩得？

徐知府一番苦心，陸仁嘉怎能會，他在衆人好聲中，又姜教授、杜舉人等一衆書生好一番吹捧，這才自矜地笑道：“好吧，只是程將軍乃是武將，想必府中盡是刀槍棒，這琴蕭雅可也有麼？”

他這句話若不提那個雅字原無不當，可這樣一說，倒像人家府裡全是俗了，程老太君和程將軍聽不出來，程夫人和唐焰焰這姑侄倆卻是不約而同地把柳眉一皺，瞧向陸仁嘉時，真是滿眼的憎惡，他猶自未覺，洋洋得意。

程夫人吁了口氣，淡淡地道：“來人，去取我的琴來。”

一旁自有侍婢匆匆奔往宅，不一會捧了一琴來，又有小廝擡過一張書案，放好錦墩，陸仁嘉似已忘卻了方纔被丁浩詰問時的難堪，欣欣然又飲一杯酒，這才走過去坐下，輕輕一琴絃，訝然道：“好琴，好琴，可惜……可惜……”

看他滿臉嗟嘆，倒像是可惜了這樣一好琴，偏偏落在程世雄這樣大字不識的武夫家裡，程夫人姑侄倆聽了更是氣憤，程將軍母子雖說不識文字，但是人世故卻比許多人還要閱歷富，品出其中味道，心裡也有點不是滋味。

陸仁嘉旁若無人，把琴絃略一調拭，大袖一展，雙目微闔，悠然自若地十指便上琴去，一時間琴聲悠悠而起，如遏行雲，音質澄淨空明，十分聽，旁人未醉，陸大名士已自醉其中，不能自拔了。

丁浩一旁看的好笑：“這貨，倒自的很。”

陸仁嘉洋洋灑灑一曲奏罷，餘音繞樑，嫋嫋不絕，姜教授、杜舉人等人惺惺相惜，齊聲喝彩。徐知府臉上也出了笑意：不管如何，他這同窗還是有真才實學的，雖說言辭孤傲，惹人生厭，這回總算給他掙了臉。

他剛覺有些慶幸，陸仁嘉那張討人嫌的大又開始惹禍了，原來他彈著琴，如神遊太虛一般，待琴音嫋嫋而絕，方始睜開眼睛，睜眼一看，見程世雄神平靜，那狷狂的兒又上來了。

他這種人恃才傲，一旦到了不識貨的主兒，那真是最他無法忍的一件事，當下強忍不悅，呵呵一笑道：“呵呵呵，雕蟲小技，見笑大方了。程將軍是鎮戍一方的朝廷虎將，這樣的小技想必是不會放在眼裡的，不如就請程將軍當衆舞一回劍如何，你我一文一武，一琴一劍，也可算廣原一段佳話了。”

程老太君一聽心裡就有些不樂意，莊戶人家老太太，忌諱事兒多，這兒過大壽呢，讓自己兒子拿把明晃晃的寶劍耍來耍去的？什麼樣子！這個姓陸的鬍子都那麼老長了，莫非那年紀都長在狗上了，怎麼盡幹些討人嫌的事？

程世雄眉頭一皺，心想：“這老貨還真是個沒眼力件兒的，徐知府也真是，說甚麼請個名士來爲俺壯壯場面，這不是給俺老孃心裡添堵麼？罷了，便舞一回劍，趕應付了他了事，這個人長了一張臭，免得他再生事端盡惹閒氣。”

想到這裡，程世雄便起說道：“好，陸先生琴，那俺……便舞一回劍。來啊，取俺的配劍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