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月之后，已進暮冬。

顯州軍的統帥裴譽站在殘破的城墻上，舉目四眺。

大雪初霽的清晨，久違的冬把四周照耀得一片明，雪地反出太耀目的輝，完全掩蓋了雪地之下的破敗荒蕪和刀痕箭瘢，以至令人有一種錯覺，好像這片千里赤地從未遭過殘暴的□□與涂炭。

茫茫雪地與遼闊藍天相接，地平線上有一線黑影，緩慢而猙獰地向這邊移，看來這難得一見的晴朗與寧靜，又即將被撕裂。

裴譽苦笑，瞧了瞧墻頭上的殘兵弱將，握了腰畔的長劍劍柄。

顯州是附近方圓數百里的土地上唯一還沒被西涼軍和樊軍攻破的小城池，一個多月以來顯州軍的都尉裴譽帶領著八千將士，歷經千難萬險，打退了西樊散軍的多次進攻，堅持到今日，八千顯州守兵只剩下了五百多人，箭矢長矛也消耗殆盡，城墻的墻到都是裂痕和坑，基本算是彈盡糧絕。

裴譽不知道，自己還能堅持多久。

但必須得堅持下去，顯州城里還有一萬多百姓，有些是不愿往外逃難的本地居民，有些是從附近被屠殺搶掠的小城郭和村落中逃出來的難民，他們到了此地亦不愿再繼續逃亡，只求能有一個避風的角落讓筋疲力盡的得以暫時棲息，盡管他們知道留在這里也是等死。

墻頭上的哨兵看見了那線黑影，即刻敲響了漆黑骯臟的軍鼓。

城墻上的士兵打起神，再次直了子。

戰鼓從墻頭一聲聲往下傳遞，城中窩在角落里的人們麻木地了，往城門方向看了一眼，隨即又蜷回去，歷經滄桑的眼睛里不再有懼怕和恐慌，是死水一般的平靜和悲哀。

城墻下的士兵魚貫把石塊和土塊往上搬，連夜削好的木箭和木矛也一扎扎背上來。

裴譽心中彌漫著巨大的悲愴和無力，他整了整殘破的軍裝，用布條把裂開的護鏡綁穩，朝墻看了一眼，隨即轉頭檢視著他所剩不多的兵。

現在剩余的這些士兵，已經大部分是百姓中自愿頂上來的人了，既沒有過什麼正規的軍事訓練，力弱，也沒有什麼戰斗力可言，何況殺傷力強的鐵箭刀槍都已經消耗完了。

這一次，或許是最后一戰，他想，無論如何，他要打好這最后的一仗。

風停了，天地之間肅殺而蕭索，裴譽瞧著那片越越近的黑云，微微抬起手臂，“——穩住！”

有幾名剛剛頂上來，還沒打過一次仗的新兵吞了吞口水，止住了抖的手，握長弓。

黑云漸漸擴大，顯示出駭人兇狠的面目，裴譽從他們的軍服上看出，這是一支西涼軍，人數約莫有七八千人，他們大部分騎著彪悍的戰馬，量的步兵抬著幾架云梯和木樁，緩緩朝城墻下行進。

到了城墻下方二十丈開外，他們停止了前行，步兵把云梯和木樁放下，整理著壯的飛索。

墻頭上有沉不住氣的顯州兵放了幾支木箭，零落地在西涼軍面前的雪地上，有一支到一名西涼兵的腳下，那西涼兵一把拔起那支木箭，朝騎兵隊伍里一丟，西涼軍的隊列里立刻發出一陣哄笑。

士可殺不可辱，墻頭上的顯州兵都氣紅了眼，裴譽沉聲道：“——穩住！”

這兩個字好像是他最近說的最多的兩個字，一剎那間他的思緒閃了閃，隨即不可置信地瞠大雙眼。

笑得最響亮的一名西涼軍旗兵笑聲一頓，他高高舉起的西涼青軍旗被一支利箭穿，那支箭矢穿過軍旗，呼嘯著往前飛，直到前方的城墻一角，巍巍地不停晃。

西涼軍的隊伍中起了一陣波瀾，首領大聲呵斥了一句，隨后調轉馬頭，朝后方看去。

城墻上的裴譽也抬目，這才看見西涼軍后方的那團黑云，正逆著初升的，迅速往這邊沖來。

他剛才也看見了那支軍隊，但他以為是西涼軍的后援部隊。

城墻下的西涼軍已經調轉了方向，往那以雷霆之勢殺來的隊伍迎上去。

那支逆而來的隊伍立刻散開一個雁形，兩翼展得很開，雁形的頭部沖勢威猛，裴譽的眼睛一眨也不眨，盯著電馳星走云龍風虎而來的那個雁頭。

馬蹄卷起雪泥，雪霧塵煙中有刀迎著烈一閃，氣貫長虹，勢吞山河。

城墻上的士兵終于看清了他們的旗幟。

“明軍！是明軍！”

“明軍來了——”

一陣驚呼傳開，士兵們的聲音不約而同抖著，眼眶里一下就涌出了淚水。

裴譽頭一哽，險些沒站住，急忙扶住前的墻垛。

近了，近了——

兩軍發出磅礴的嘶吼聲，在雪地上氣勢高昂，彪悍兇猛地撞到一起，隨即像猛一般相互撕咬著，雁頭以千鈞之勢率先殺進西涼軍的隊列中，雁形的兩翼急速包抄過來，圍住了西涼軍的整個隊伍。

那片雪地很快被染紅，槍戈馬間裴譽清楚看見雁頭的那名將領使一柄偃月長刀，姿矯健勇猛，招式吞鯨倒海大開大合，兇厲明銳的刀是破開霾的閃電，所過之人仰馬翻，一條路直通隊列中心的西涼軍首領。

西涼軍的首領一夾馬腹，長刀一揮，縱馬朝沖去，的廝殺略微停頓一瞬，以更加兇悍的氣勢沖過來。

兩匹戰馬錯而過時，裴譽瞧見那位明軍的將領突然將一矮，左足勾住馬鐙，整個斜斜在馬側，避過西涼軍首領橫掃而來的那一刀，隨即翻上馬背，朝后一旋，那柄閃著的刀鋒從后面自西涼軍首領的左肩砍下，斜著沒他整個子，磅礴的鮮從西涼軍首領的飆而出，那道刀再次閃現時，被一分而二的已經永遠倒在了馬背上。

“殺——”

舉起手中鮮淋漓的長刀，仰天嘶吼一聲，城墻上的裴譽手指頭一下摳進了石頭里。

“殺——”明軍中暴起聲勢巨大的回應，一名明軍縱馬而來，九環大刀一刀斬下馬背上的頭顱，挑在刀尖上往遠一甩。

“看清楚了，你們主將的頭顱在這里，都跟著他去見閻王吧！”那使九環大刀的也是名子，隨著的喊聲，九環大刀一個橫掃，甩出一圈，幾斷肢猛地一下飛上天空。

大雁的兩翼從前方合攏，堵截住群龍無首的西涼軍，驚慌失措的西涼兵在看清主將頭顱的那一瞬間，已被驍勇機敏的明軍抓住殺機，他們殘破的飛濺著鮮倒在馬之下，隨即被鐵蹄碾碎。

一圈，又一圈，明軍的圍殺漸漸小。

城墻上的顯州兵發出一陣陣的歡呼聲，裴譽熱淚盈眶。

有聽到風聲的百姓登上城墻，捂住口看著這場大快人心的戰斗。

廝殺搏很快接近尾聲，那名明軍的將領在橫飛的戰場上朝裴譽舉了舉手中的長刀，刀鋒上的鮮順著刀柄往下流到的鎧甲上，幾乎已經了一個人。

但燦爛的下，臉上那抹被汗和污垢覆蓋的微笑仍然如此撼人心。

勝利之后的明軍并未急著進城，而是細細地打掃著那塊空地。

明軍的后續部隊也催馬趕了上來，這部分人大概是后勤兵和明軍沿途招攬的各州府落單逃散的士兵，專門負責清理明軍先鋒搏殺后的戰場。

西涼軍的箭矢和可用的兵被他們收起，每尸都被翻了個遍，極量的口糧、藥品都被搜出，被下來，幸存的戰馬趕到一塊兒。

裴譽開了城門，指揮顯州兵和他們一起忙碌著，把西涼軍的尸堆一堆堆的小山，放火燒掉。

明軍牽著虜來的戰馬進了城，在城墻下整軍列隊，那名將領掃視著的隊伍，嘶啞著嗓音道：“兵折了的，馬弱了的，統一到孫將軍那兒報個數，由孫將軍統一派發，現在解散，一個時辰后開飯——記住，不許打擾城中百姓！”

朝一邊的裴譽轉過來，“……怎麼稱呼？”

裴譽忙拱手道：“裴譽……顯州軍都尉。”

“沈蕁，”點點頭，自報了姓名，“裴都尉，附近的西涼軍和樊軍已經不多了，再堅持堅持，等源滄江大勝過后，我們的大軍便能回來，把西涼人和樊人趕回關外去。”

裴譽干裂的囁嚅了幾下，微弱地問：“能勝麼？”

“當然能！”斬釘截鐵地回答，“快了！”

指了指那邊的馬，“一會兒我們把弱的馬換下來，都留給你們，實在沒有吃的，可以把這些馬殺了吃——雖然很難吃，好歹能留住命。”

裴譽略微失，“沈將軍要走？不能留下來嗎？”

他滿懷希地瞧著這位遍跡污泥，像是從地獄里走出來的將軍，希從里聽到“留下來”三個字。

可卻沉聲說：“不能，我們如果留在這里，會給你們帶來更大的麻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