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儘管溫客行狼狽得一副有進氣沒出氣的模樣，蠍子卻還是在距離他兩丈的地方站住了，滿面堆笑地站在那裡，嘖嘖稱奇道：“想不到啊想不到。”

溫客行竟也能出一個笑容，輕聲問道：“想不到什麼？”

蠍子搖搖頭，說道：“鬼主，何等的風，何等的能耐，竟有落到這等地步的時候，這世間的事，誰說得準呢？”

溫客行吸進去一口氣好像只能到達口，所以聲氣極弱地答道：“蠍子兄這句話說得太不對了，我做鬼主八年，從未睡過一天安穩覺，風個什麼呢？”

蠍子想了想，點頭道：“正是，不錯，咱們這樣的人，反而沒有凡夫俗子那樣快活無憂的日子。”

溫客行看著這位超凡俗的人，輕笑道：“我不敢和蠍子兄這樣經天緯地的相提並論，我睡不好覺，只不過是因爲怕別人殺我罷了，現在……終於不用再怕了。”

蠍子點頭道：“不錯，你就要死了，自然不用再怕死。”

溫客行忽然問道：“老孟——你殺了他？”

蠍子嗤笑一聲道：“我不殺他，難不等著他來殺我？鬼主，你那忠心耿耿的老奴才，可是一心要至你於死地，你何苦掛心著他呢？”

溫客行聞言點點頭，又問道：“谷中……還剩多活口？”

蠍子覺得他擔心得實在多餘，卻還是說道：“還剩多活口，還用得著說麼？姓趙的幹掉一半，剩下一半傷兵，自然是落到了我的手裡了——想不到鬼主這樣宅心仁厚，自顧都不暇了，還念著谷中之人的死活。歷代鬼主……你可真是最有有義的一個了。”

溫客行無聲地笑了起來，那表有一些奇怪，卻還冷靜地說道：“蠍子兄，惡鬼便是瀕死，那也是惡鬼，恐怕不好對付。”

蠍子毫不在意地說道：“我手下有的是死士，死上幾十幾百不算什麼，我不在乎。”

溫客行合上眼，口中道：“好，蠍子兄好魄力，好大的手筆，不愧是一代梟雄……老孟啊，人最可悲的地方，不是別的，就是明明在局中，卻總以爲自己是執子之人，豈不是很可笑麼？”

他最後幾個字只看得到脣掀，幾乎難以聽清，蠍子見狀，好像放了心一樣，往前走了一點，同意道：“不錯，鬼主是看得開的人——把你的鉤子給我。”

他一手，立刻有人遞上兵，蠍子收斂了笑容，看著靠在樹上，行都已經困難的溫客行，說道：“鬼主這樣的人，是應該我親自手的，假手旁人，未免不敬。”

他說著，便將鉤子橫於前，慢慢地走上前去，低聲道：“黃泉路上，請鬼主先行一步了。”

言罷，便將那鉤子高高舉起，溫客行睜開眼，平靜地著他，一雙漆黑的眼睛裡好像是一潭死水，好像要死的人不是他一樣。

忽然蠍子只覺一勁風自一邊襲來，那殺意太過明顯，他被殺氣所激，汗都豎了起來，大喝一聲將鉤子高高揚起，格了一下，來者是個黑人，毒蠍打扮，卻並未蒙面，手中一柄劍，竟避過鉤子，跗骨之蛆一般地纏上蠍子手臂，蠍子慘呼一聲，手臂被劍捲了起來，生生地從他上落了下去。

蠍子後的幾個毒蠍見狀立刻訓練有素地爲了上來，只聽一陣“叮叮噹噹”的靜，人眼花繚，一眨眼的功夫，便塵埃落定了：一個人站著，幾個人躺著，無論死活，每個躺著的人都被削去了一隻拿兵的手臂。

溫客行看清來人，卻忽然嘆了口氣，低聲道：“傻子，你來幹什麼？”

周子舒拿眼角掃了他一下，冷笑道：“來給你這瘋子收唄。”

周子舒上的七竅三秋釘被大巫的藥制，此刻功力已經恢復到他全盛時期的九，便是正面單打獨鬥，蠍子也不可能是他的對手，何況他剛剛出手那一下可謂是暗中襲。

他轉向蠍子，白劍尖微垂，略有些生地道：“我的人你也敢？”

溫客行呆呆地看著他擋在自己面前的背影，垂在地上的手指竟微微有些抖起來。

蠍子疼得面慘白，卻還是出一個笑容來，勉強道：“啊……是周兄，竟不知周兄大駕臨，我的錯。”

他測測地看了兩人一眼，揮手道：“高手在此，我等便不自討沒趣了，咱們青山不改，綠水長流——撤！”

幾個還活著的毒蠍，連滾帶爬地起，飛快地跟著蠍子撤走了，周子舒卻並沒有追，只是轉過來，看著溫客行。

溫客行目閃了閃，卻只是笑道：“你還是小心爲……”

他話音未落，周子舒目一凝，子一旋，手中白劍挽了個漂亮的劍花，“叮”的一聲，和什麼東西了一下，隨後後的林子中一聲悶哼，周子舒搖搖頭，嘆道：“同樣的招數，對同一個人用兩回，所謂的毒蠍們其實就會這麼三斧子麼？就憑這個，也配和四季莊相提並論？”

溫客行癡癡地看了他一會，笑了起來，忽然出一隻手去，凌空抓了一把。

周子舒皺眉問道：“你幹什麼？”

溫客行低聲道：“你上……有，我抓來看看。”

周子舒微微挑挑眉，雙手抱在前，靠在一棵大樹的樹幹上，忽然問道：“其實……沒有什麼吊死鬼薛方吧？”

溫客行就笑了起來，他仍是癡迷地看著自己的手指，微微鬆開一點，好像有什麼會從他空空如也的手掌中出去一樣，他聲音依舊極低，氣如遊，好像隨時可能中斷，道：“你看出來啦。”

“那真正的鑰匙呢？”

“折了，我從山頂扔了下去。”溫客行瞇起眼睛，緩緩地說道。

周子舒點點頭，忽然覺得啼笑皆非——沒有鑰匙，有琉璃甲也是枉然，風崖山上爭得你死我活，最後把自己都爭了的人到死也不明白，他們爭奪的東西，其實是一堆廢品。

溫客行輕輕地說道：“我用了三年的時間暗中扶植起孫鼎，不然那麼一個爛泥糊不上牆的莽夫，憑什麼能和無常鬼吊死鬼分庭抗禮呢？”

“然後你在他們爭鬥到白熱的時候，引吊死鬼去鑰匙。”

溫客行笑起來，小聲辯解道：“我沒有，是他們都想要而已——三十年前，鬼谷中大大小小的惡鬼們便開始垂涎武庫，琉璃甲分屬五大家族，惡鬼們羽翼未，不敢輕舉妄，只能從鑰匙下手。”

他偏過頭去，咳嗽了兩聲，帶出些來，溫客行輕輕地手抹去臉上的，接著道：“當年，容夫人把鑰匙給了我爹，他們都以爲在場的只有他們三個，容夫人死了，龍雀保守這個直到死，若是如此，天下太平了，可不好麼？”

“還有第四個人？”周子舒皺皺眉，迅速反應過來，問道，“是趙敬？他……當年沒有實力，又不能對正派中人開這個口，便暗中聯合了鬼谷？”

“大概吧——反正他們都死了。”溫客行冷笑了一聲，沉默良久，才深吸一口氣，說道，“可笑的是，容夫人他們爲了保，到最後也沒有告知我爹，給他的鑰匙是什麼，我爹只當做是一件十分重要又不能丟的東西，便帶著我娘躲進了一個小村子，躲了整整十年……可是啊，我九歲那年，村子裡發生了一件很不吉利的事，一隻貓頭鷹……”

“行啦。”周子舒開口打斷他，沉默了一會，又放了聲音，說道，“行了，都那麼多年了，你不要……”

溫客行自顧自地說道：“我爹孃覺得是他們連累了村子裡的人，要同他們死戰到底，只是連夜要將我送走，我不放心，自不量力，跑了回去。我看見……”

他嘆了口氣，慢慢地擡起頭來，著渺茫黯淡的天，說道：“我看見啊，我爹的，斷了兩截，我娘倒在一邊，頭髮散，服也瞧不出原先的，頂著一張模糊的面孔，鼻子被削了去，五的廓都看不出了，上被一桿槍從前穿到後背，自蝴蝶骨下而過，你知道我是怎麼認出的麼？”

周子舒默默地看著他不言語。

溫客行便說道：“我小時候就喜歡人，覺得我娘是天下第一等的大人，喜歡粘著，揹著我，看慣了背後的蝴蝶骨，就死也不會忘了。”

周子舒道：“鑰匙這麼落到了鬼谷手中，你又是怎麼……”

“我？”溫客行挑挑眉，忽然笑了起來，他越笑聲音越大，最後嚨裡竟發出嗚咽一般的聲音，已經不知道他這究竟是在哭還是在笑了，“我麼？我在路上跌了好幾跤，早就髒兮兮的泥猴一般，那些惡鬼們看過來的一瞬間，我以爲自己就要死了，傻愣愣地站在那，一個人過來抓我，我下意識地便咬了他，他了一聲，說‘這是個小瘋子’。周圍的人都笑了起來，有一個人說，要了我的皮，回去做一件人皮襖，我怕極了……便想了個法子。”

周子舒頭微微了一下，眉尖微蹙，卻到底什麼都沒說。

天已經黑下來了，四下靜謐極了，溫客行又咳嗽兩聲，低聲道：“我呀，就在他們衆目睽睽之下，走了上去，趴在地上，一口一口地咬著我爹的，很不好咬，要撕扯半天才行，然後將他的吞進了肚子裡……也算，給我自己留一點念想，我本來不就是他的骨麼？他們看著我，慢慢地就不笑了，最後被我咬了的那個男人做主，說我天生就是個小鬼，不應該留在人間，便將我帶回了鬼谷。”

周子舒俯□來，一隻手放在他的側臉上，或許是失，溫客行的眼神有些渙散，皮極冰冷，覺到溫暖，不自覺地歪頭在他手心上蹭了一下，幾無聲息地說道：“我在這裡整整二十年，頭十二年，是拼命地活下去，拼命地往上爬，拼命地……後八年，終於爬了上來，便準備我的大事。”

周子舒道：“你暗中幫著孫鼎，將吊死鬼到絕境，導他去盜走鑰匙，尾隨而至，殺了他，然後將他的和鑰匙一併理掉，造了薛方出逃的假象，鬼谷傾巢而出，追殺薛方，看著孫鼎和老孟各懷心思，看著他們……”

溫客行打斷他道：“這世上，能毀了鬼蜮的東西，只有一樣。”

“是人心。”

溫客行猛地側過臉，撕心裂肺地咳嗽了起來，息一陣翻滾，窒息的覺隨之漫上來，忽然，一隻手在他後心上，一和的力瞬間散在他的七經八脈中，他神志微微清明瞭一些。

周子舒見他緩過一口氣，即刻收功，輕聲道：“你這是力了，不過外傷比較嚴重，要包紮止，不然我不敢幫你運行力。”

他看著溫客行的眼睛道：“我問你，你想不想活？”

溫客行沉默地看著他，良久良久，問道：“你……會走麼？”

周子舒微笑起來，搖搖頭。

溫客行死命一咬牙，攥住他的手，生生地將自己撐了起來：“活——”他說道，“我爲什麼不想活，我爲什麼不能活？！這世間厚無恥之人、大大惡之人都活著，我爲什麼、我爲什麼不能活著……我偏要……”

這一口氣再也難以續上，他子一晃，息不止，周子舒嘆了口氣，封住他的道，將他整個人抱起來，往山下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