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狀有風險, 勸學需謹慎。
散學之后, 趙應麟怒沖沖地把他堵在書塾外不引人注意的地方,滿臉被背叛后的憤怒和痛苦, 咬牙切齒, 抓著他的襟說:“你怎麼能這樣!我好心邀請你參加詩會, 你卻背地里跟我爺告狀,我……我竟然還拿你當好人!你!你……”
崔燮雖然被他揪著領的服, 拿筋骨突出的小拳頭在面前晃著, 卻還保持著讀書人的儀態,問他:“趙世兄今天寫了多篇字?背了幾十頁書?作的文章林先生畫了幾個圈、幾個尖?”
趙應麟揪著他的裳都想打他了, 聽到這些就像當頭淋下一桶涼水, 瘦的小拳頭在空中晃了晃, 還是收了回去,恨恨地說:“昨天我爺爹娘著教訓我,還說要告訴我大哥,讓我大哥寫信回來申飭我!我好意請你參加詩會, 你就這樣對我!”
崔燮平靜地等他說完了, 抬手抓住那只腕子往下一拉, 就把那只細瘦的手拉開了。
他看著趙應麟,誠懇地說:“趙兄不要急著生氣,我做這件事自然是有原因的,趙兄愿不愿去我家坐坐?”
趙應麟別過頭,冷冷哼了一聲。崔燮整了整襟,道了聲“請”, 率先走出書塾。
門外已先堵了幾個趙家家人,見了他們出來就笑道:“崔公子,我爹我們來接二哥回家,公子隨的東西也給我們吧,捧硯小哥還小呢,我們多拿些也不費力。”
崔燮道了聲謝,把書包給他們,讓捧硯回家備茶,又跟他們說:“我有些不會做的地方要請教趙世兄,還兩位大哥幫我跟趙家爺和伯父伯母說一聲,讓他去我家看一會兒書,講幾道題。”
一個小廝犯難地說:“這兩天我爹娘爺都讓盯了二哥,不許他在外面……”
趙奎抬手打了他一記,罵道:“崔公子是外人嗎?崔家還不就合咱們趙家一樣的!”罵完小廝又回頭對崔燮笑道:“公子放心帶二哥去吧,我回家跟爺們一說,保證他們老兩口兒高高興興的,不再嗔怪二哥去外面胡鬧了。”
趙應麟嘟著磨磨蹭蹭地跟在后面走,拿眼角一眼一眼地著崔燮和不知自己姓什麼的家人,滿腹都是不平。
但他還是老老實實地登了崔家門,趙奎在后面幫他們拎包。
正院里有兩個垂髫的孩子在追逐嬉鬧,正是印刷工黃家的一對兒,崔燮在門稍停了一下,等他們跑開才拉住趙應麟的腕子說:“趙世兄,到我書房來。”
他的書房就在臥室旁邊的耳房,最早是張媽媽給他挑的,在長出臥室的西墻上開了個門,可以獨立出。后來因為有兩家匠戶住進來,要給他們打家,崔燮也順便給自己訂了一座現代風格的整面墻的大書架,一個長沙發,可以躺在沙發上舒舒服服地看書。
趙應麟從沒見過這樣布置的書房,進門見了那一柜子書,就先被震撼住了。
但他正和崔燮嘔著氣,不愿夸他,回過神來立刻擺出一副不屑的姿態,挑剔地說:“你這書架怎麼這麼難看。木頭本來就不是好木頭了,還只上了一層桐油,也沒雕花,匡架也沒有個錯落變化……哪兒有桌子旁邊擺床的!
“這個羅漢床他是克扣你的工料了吧,忒窄了,躺也躺不開,床架還有點兒往后斜,你怎麼能要了的?上面的墊子、靠枕的也太厚了,臃腫。這布料也不行,我們家的床單訂褥都是綢子的,引枕上都繡滿了花,你這床單料子上連繡紋都沒有……”
他是故意挑病的,看到哪兒嫌到哪兒,把這屋子數落了個一無是。待到把目從書柜那側轉過去,看到對面墻上釘的時間表時,卻忽然啞了嗓子,說不出話來——
那面墻上正平齊木的地方,用鐵釘掛了一個薄薄的、有如比賽記分牌那樣數字可以活的杉木板子,上面寫著一行大字:距甲辰年縣試還有五百二十九天。
三個數字是寫在可以翻的小板子上的,每過一天翻一頁,可以眼看著考試的日子一天天近,直到最后那天……想想這種覺就讓人骨悚然,坐立不安。
趙應麟覺得自己一的怨氣在這張牌子前面都要散了,悚然問道:“你怎麼弄了這麼張牌子掛在墻上!”
崔燮淡淡地說:“因為我不像趙兄這樣已考上了生,得先去應縣試。縣試的時間未定,我只好拿春闈的時間計算,前后反正也差不了幾天。趙世兄是要考道試,比我多兩個來月復習時間,可是兩個月也是一晃而過吧?”
“那,那也還有好六百天……”趙應麟僵地反駁了一句,強行把目從計時板上挪開,卻又看到崔燮給自己訂的時間表。
卯正晨起鍛煉,辰時初刻上學,先生授課間隙復誦百行《四書》、十篇《詩》、臨二十頁字、做十二道破題,讀一章《書》《禮》《易》《春秋》。散學回家后先看時文集破題,背三篇古文,晚飯后休息兩刻再開始溫習白天的筆記,背書練畫……直至二更睡。
明明也不是那種起五更睡半夜的安排,可是怎麼看著他的課表也讓人心發涼呢?
恰好此時捧硯進來送茶點和書包,順便告訴他們趙奎先回家了。趙應麟他打斷思續,才從這種考試日漸迫近,學習一刻也不能停的氛圍中回過神來。
他剛來時的怒氣早就忘到爪洼國去了,強撐著辯了兩句:“我從不這麼學,不也早早就考上生了嗎?再說你、你這個課表訂的也不對,你怎麼不看《律》《令》,怎麼不學《資治通鑒》《歷代名臣奏議》?”
因為四書五經權重高,取中不取中全看幾道經義題,別的都是錦上添花的,可以往后推推。
崔燮笑而不語,請他坐下喝茶。
沙發墊子是在市場花三分銀子一麻袋收的鴨鵝絮的,坐上去像要陷進去似的,又和又松。沙發背的曲度也正合適,又墊了鵝靠墊,不用像平常那樣正襟危坐,自自然然就給人調節到最舒服的覺。
剛坐下那一瞬間,趙應麟都有些愧對這沙發,覺得剛才不該因為它又窄又糙,墊子又不是綢緞包面的就嫌棄它。坐著崔家的沙發,捧著崔家的茶水,對著崔家的……世兄,他的怒氣怎麼也發不出來了,哼哼兩聲,低下了頭。
崔燮平靜地問道:“趙世兄生我的氣了?”
趙應麟咬了咬,憤憤地說:“你自己都要去了,為何要告我的狀?早知道你是這等什麼事都背后告訴家長的人,我、我就不幫他們請你了!”
崔燮正說:“我去不去,和世兄不能去是兩回事。我是京之子,將來讀書不好可以恩蔭監,選個小;可以隨父親在任上管事;也可以娶個嫁妝厚的妻子,斗走狗度過一生……世兄寧要與我相比嗎?”
我怎麼就不能與你比了!你是家公子,我家里也開著紙坊紙店,不是那等沒見過世面的窮書生!
趙應麟一火氣從口竄出來,有點想和他吵個痛快,他卻先一步開口,鄭重地說:“趙大世兄在府城讀書,輕易不能回來,唯有你承歡父祖膝下,全家上下的希都寄在你上!你的祖父母盼著你讀書才,支撐門戶;你父母指著你請封誥,推恩雙親——”
趙應麟一怔,下意識小聲說:“那還有我大哥……”
崔燮看了他一眼,沉聲道:“正因為有你大哥,你才更得好好讀書。你大哥從小教你讀書,培你才,將來他考中進士做了,在朝里要人幫助的時候,你不該拿出自己的本事回報他嗎?你不早日中試去幫他,是要他孤一個人在朝里支應嗎?”
趙應麟張了張,不知怎麼反駁。崔燮也不給他多想多說的機會,一錘定音:“你是全家人的依靠,肩上擔著山樣重的責任,怎能為了參加個詩會就傷了家人的心?好了,我這里有些順天府各州縣案首的文章,你先拿幾本回去看吧。詩會上那些詩再好,院試也不考的,不如這些文章有用。”
他拿了幾本自己看過的書,用油紙仔仔細細包好了,又捧硯去廚下提些鮮果、點心,親自送趙應麟回家,跟他家長輩說了幾句寬心話。
趙員外簡直恨不能把他留下當孫子,把那個不人安心的活猴子換給崔家。崔燮含笑安他們:“其實應麟兄也不喜那些應酬,只是羨慕文人風氣,愿意聽前輩才子談詩論文罷了。回頭我抄錄下文會上的詩詞給他帶回來,他也就高興了。”
趙大伯說:“是啊,你回頭抄些詩……”
嗯嗯?你這告狀不讓別人去的,自己怎麼能要去呢?!
崔燮十分自然地說:“我和同窗都不悉,難得他們邀請我同行一次。若是無緣無故就推辭了,只怕別人以為我是以家世驕人,以后不愿意再跟我來往。”
原來如此。趙員外連連點頭:“說的是這個理,你們讀書人就該多做做詩會文會的。應麟這孩子要不是我實在不放心他,也該讓他跟著出去見見世面呢。”
趙應麟氣得小臉一鼓一鼓的,崔燮怕他氣出個好歹來,也對他父祖夸了兩句:“應麟兄是有擔當的人,定然知道輕重,不會被外面浮華風氣帶歪了心思的。”
辭別趙家祖孫,回到家里,捧硯就有點擔心地問他:“大哥真要去參加那個詩會?你上還虛著,重那日山里又冷,不會寒氣進傷口里吧?”
其實有謝千戶送的傷藥和請的醫,他屁上的傷疤早都平了,肩上也只是一點淡紅的刀痕印檁,先前還有一點微,現在已經完全沒有覺了。
崔燮隔著服了傷口,笑道:“我上的傷早好了,只是你跟你爹擔心太過了,不信你?”
捧硯搖了搖頭:“我有什麼用,我又不是太醫。算了,我黃大嫂給你絮個薄棉襖穿在里面,寧可穿多些,也別它涼。”
崔燮笑了笑,目送他跑向院子里,自己轉去了后面的工作室,詢問匠戶們刻版要花多時間,能不能趕上重詩會。
雕版匠人都笑:“俺們極快的也要四五天才能刻出一張版。捧硯小哥給俺們數了,這書刻出來許有百來張版,單刻字也花得三個多月。圖又還要印彩版的,須得多刻幾版出來套印。如今都閏八月底了,重哪里趕的上,十一月里能印出書就是早的了。”
崔燮早猜道書是趕不上的,但度量了一下時間,覺得如果只刻張圖,圖下再配上一句文中妙的詩句,似乎應該來得及。他這兩天再練練線條,九月初便可試著模仿那些繡像畫一張。若實在趕不上刻印,就只好手繪幾張人圖,到詩會上純賣人設了。
他又問了幾句技上的問題,狀若不經意地提點了一下印刷太實太死的解決辦法——想要將印得如同暈染一樣輕,可以以手指按著那部分紙上;而要印的深些、實些的地方,可以用指甲刮描,比全用棕耙刷的靈。
其實他恨不得把化學書上的東西直接寫下來給這些工人看,但一個家公子不知道印刷艱難,任的想要印彩圖是正常的;一個從未接過印書的人突然拿出超越時代的彩印刷,那可就是妖孽了。
所以他只偶爾提一點意見,引導工匠們突破思維局限,之后匠人們就能自出機杼地補全他沒提到的技問題,甚至研究出比全盤照后人記錄下的工藝更好的印刷方法。
匠人們聽了這辦法,立刻就拿出料和雕好的板來試印——仍是那套墨梅版。印刷匠中經驗最富的老師傅趙石親手涂刷了梅花花朵刻版的料,將紙印在墨梅上,用手指在紙上輕,一朵朵出,提起來觀察效果。
梅花印得輕艷麗,邊緣微微潤開,真像是用筆畫出來的了。
趙石激得眼眶發紅,“唉唉”地嘆著:“我真是老了,這們簡單的法子怎生就一直沒想出來,還要公子提醒!虧得公子是文曲星下凡,天生的千伶百俐,見一知十,不然靠我們這些老糊涂的工匠,什麼大事都耽誤了!”
崔燮笑了笑,隨口敷衍:“你們日夜浸在雕版里,走的深了,一時就難往別想。我卻是外行人,也不管弄得弄不,想到什麼說什麼,這才顯得靈活些。”
他看外面天黑的早了,便囑咐道:“天太晚了路上不方便,現在也不急著雕版,你們吃了飯就早些回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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