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莞提著漆木雕鞍的食盒,在書房外站定不過片刻,門便打開了。
姿頎長的男子倚在門口,見是虞莞來,怔了片刻。
他看見虞莞手上的食盒,“請進吧。”
虞莞尚且是第一次進薛晏清的書房。
一整面紅木書柜中各書籍并非有序排,而是十數本疊一打,一看便知主人時常翻。博古架上陳著數枚金玉件、瓷珊瑚之類珍玩,皆是宮中也難見的珍品。
最特別的當屬書房中所燃香料,迥異于從前聞到的任何一種氣味。前朝所著《陳氏香譜》中洋洋灑灑條陳了天下香氣,卻唯獨沒有這種。
細細嗅聞起來,竟然與薛晏清上自帶的凜冽氣息極像。恐怕便是他久坐其中,袍沾染所致。
“……生的是浸了薄荷葉的甘松香。”邊男聲乍然響起。
虞莞一愣,才發現自己拎著食盒在書桌前,凝視那香爐沉思了半晌。連帶著薛晏清也陪站立,不好貿然座。
一抹薄紅飛快掠過臉頰。
“坐吧。”
書桌上的折子還剩了一半有余,而此時已是人定之時。若是批復完,約莫要到月上中天時。
這樣想著,虞莞從食盒中取膳的速度便加快了許多。
湯羹的溫熱香氣被鎖于漆木盒之中,隨著虞莞作噴薄而出,頃刻間盈滿屋宇。
這是數拿手的宮廷菜肴,板栗與蓮子煨至金黃后,高湯熬煮羹,撒上許醍醐與蔥花提味。再用切得極細的鴨鋪絡狀,如輕云般疊在羹上。口沙綿,又有淡淡鮮甜余味。
薛晏清接過湯羹,只嘗了一口便知這是虞莞親自下廚所作,道了一聲:“有勞。”
聽到這一聲,虞莞心中細微忐忑便悄然無蹤。彎起角:“既如此,殿下便不與拾翠計較可好。”
不等薛晏清表態,虞莞就接著道:“拾翠與我雖有主仆名分,實際上卻如姐妹。”
話說道這份上,薛晏清便是想計較也不能了。他能罰一個丫頭,卻不能為難妻子的姐妹。
薛晏清被搶白一通,神不變,只“嗯”了一聲。
他心中想的卻是:莫非虞莞果真如此懼怕自己,做這菜只是為了給丫頭賠罪麼?這般想著,原先品起來綿鮮甜的板栗也味道有些索然。
他面上不分毫。那玉碗很快見了底,被擱在桌邊。
“可還要再用些?”虞莞問道,這次熬了不分量,喂飽薛晏清綽綽有余。
薛晏清搖頭。
兩人就此沒了言語。
虞莞心嘆,這是早就料到的場面。好在當真有幾件事要講,不至于冷場。
“我前幾日,去其他幾位宮妃中小聚時,仿佛們宮中飲食并不如長信宮。”
其實想問的是為何廣宮比不上長信宮,無奈這輩子和薛晏清還是陌生人,不能出馬腳。
心中有諸多猜測,思來想去,不如直接來問薛晏清痛快。
“膳房總管劉師傅曾我母妃恩惠。”薛晏清淡淡道。
虞莞心中訝然至極。膳房總管,那可是侍中除前外地位最高的宦臣,在宮中地位斐然。甚至比有些不得寵的宮妃實際上的地位更高出一籌。
這樣一位大人,竟然了許夫人的恩惠后,數年間依舊牢記,甚至把這份人悉數轉為對薛晏清的看顧。
“許夫人實在是蕙質蘭心之人。”虞莞忍不住嘆。
想來薛晏清便是有了這麼一位母親,才會雖冷肅卻不恣睢、雖寡言卻不放縱,骨子里是個克己至極的君子。
忍不住想起自己不曾謀面,也不知姓名的生母。
若是在,哪怕只是時陪自己些許時日,自己又會變個怎樣的人呢?
虞莞臉上片刻傷悉數了薛晏清眼中。
兀君已經放下人手去查那位神的虞振惟原配夫人,卻如泥牛海般遲遲聽不見回音。
的痕跡被抹得一干二凈。這顯然并不是巧合,而是有心人費了不力氣,才能做到如此徹底。
現在并不是提這回事的時宜。薛晏清思索片刻,提起另一件事。
“劉總管與掌管宮的侍有舊。你若是想出宮,派人去兀君取我令牌即可。”
“出宮?”虞莞面驚喜。
若是能出宮,豈不是能去找白芍姑娘?若是白姑娘現下還是丫鬟,也可早早解開的契,算是報答上輩子一二。
那般氣度襟的姑娘,若是一輩子為奴為婢,當真可惜。
不準備與薛晏清客氣:“有勞殿下了。”
再說,即使是單純出宮亦是好事一件。初來乍到者看這宮景,稀奇,但是虞莞早已在其中呆了數年,一草一木都稔至極,早沒了新鮮。
打算找個天氣合適的日子,取一架馬車,與拾翠一道簡裝出門一趟。
如此想著,便出個真心的笑來。
薛晏清陡然被那笑容帶出的懾人容迷了下眼。片刻后,他扭過頭:“不如在這里稍坐片刻再走。”
也是。若是現在待了不過一刻鐘就出門,指不定外面要傳出“二殿下把皇子妃趕出書房”的閑話來。尤其是薛元清自己后院不睦的風聲已經傳了出去,更是迫不及待拉二弟和他一道共沉淪。
便不客氣道:“那便借殿下幾本書看看了。”
“夫妻之間,不必說借。”
虞莞對薛晏清的書架還是頗有興趣的。拾翠曾經淘過不話本,裝了個《則》《訓》的殼子帶進府中,兩人一起賞玩。
是以,最先打開的就是那些四書五經的封皮,看能不能出話本來。
……該說佛不愧是佛麼?書皆是正經的經史書,一本旁門左道的也無。
虞莞有些啼笑皆非。繼續在書架之間逡巡,竟然在角落找到些不曾聽過名字的游記。
那些書三兩堆一疊,極不起眼。翻開一瞧,就仿佛于紙上臥游般*。雖是名不見經傳的作者們,筆下文字卻全無酸腐氣,反而清麗雅致,頗見文字功夫。
登時便抱著那打坐在書架旁的小榻上。小榻旁便是一個紫銅頭香爐,淡淡甘松香縈于鼻尖,使人清氣醒神,心中松快。果然是一味適合書房中用的香。
那榻的靠枕中塞了細棉,躺下去松松,腰都陷進去。虞莞找了個心儀的姿勢后,舒舒服服讀起了游記來。
這一讀便忘了時間。
書房中并無西洋鐘報時。虞莞渾然不知,此時已過了平日該就寢的時刻。虞莞覺得眼皮漸漸沉重,依舊不舍得丟開手中游記。
強打下神,想看清書上已經有些模糊的小字。逆料下一刻,倏然間失去了意識。
——
亥時三刻,薛晏清終于從卷帙浩繁的條陳與折子中。抬起眼就看見自己名義上的妻子半邊子在榻上,閉上了眼睛。一只藕白手臂垂在榻下,蔥白手指抓著一本書不放。
海棠春睡,莫過如此。
他三兩步走上前去,想把虞莞懸空的半邊子拉回榻上,虞莞卻突然換了個姿勢,拿著書的那只手臂牢牢護在口,阻擋了薛晏清的作。
那本書被懟到薛晏清的眼前。
看到書名的剎那,一向清冷寡言的他難得默了片刻。
……這是他寫的游記。
薛晏清第一反應便是出手中那本書,不料虞莞卻握得的,隨著他力道的加重,那纖纖素手也無意中握得更。
薛晏清無奈,又不敢攪了虞莞好夢,只好放棄。
隨后,他遇到另一個難題。難道就讓虞莞睡在此麼?
思索片刻,還是決定把虞莞帶回寢殿中。
他一手攬住虞莞的肩,一手橫過膝彎,他的妻子就躺倒在他懷里。
這還是兩人第一次離得這樣近。就連新婚之夜,也不曾有過如斯親的溫相。
虞莞好輕,他抱在懷里,像抱著一團云,輕輕呼吸打在他口。這是薛晏清頭一回對虞莞是他妻子到慶幸。
即使再親些,亦不會敗壞名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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