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奉、樑永、高宷之流並不是個例,而是所有礦監稅使的影。這些太監在宮前,基本都是窮困潦倒卻又不甘現狀的無業遊民,爲了改變命運、飛黃騰達,纔會選擇‘太監’這份很有前途的工作。
那切去是非的一刀,也基本切去了他們的良知、恥心等人一面。在宮中時,他們奴屈膝、百般邀寵、尊嚴和慾極端抑。一朝外放,他們仗著皇帝賦予的特權、佈天下的東廠特務網絡,和招募的亡命之徒,自然要百倍補償。那些抑扭曲的貪念和對社會、尤其是對富人的仇視、以及無從宣泄的抑,都炸的發作出來,因此表現的無法無天,恣意妄行,瘋狂變態,給神州大地帶來了一場曠世浩劫。
北到遼東,南迄滇粵,東至蘇鬆上海,西抵陝西,中部如山西、兩湖、江西無一倖免,全都慘遭太監們瘋狂的。越是富庶發達的地區,害也就越重,尤其是江浙一帶,原本就在金融危機的打擊中百業凋敝,現在又被太監們視爲最的獵,自然遭到格外嚴酷的盤剝敲詐,民生急速蕭條,市面無比冷清,與萬曆初年的繁榮景象,不啻天壤之別。
其中變化最大的,當數完全靠工商業承托起來的上海城。
嘉靖三十五年上海開埠,轉年,在此設立市舶五關,將稅等分爲九則,止權行商,不徵坐賈,對工商業幾乎沒有影響。上海也奇蹟般的崛起在東海之濱,迅速爲了全國的經濟中心,市面一派泱泱萬千的新氣象。
然而萬曆十一年九月,朱翊鈞任命原京城最大皇店寶和店的管事牌子孫隆,得到了礦監稅使中最的差事——榷稅蘇鬆各郡,包括蘇州、松江、上海城的稅收。
到任之後,這位在北京城瓜地三尺的吸鬼,命參隨黃建節募集本地流氓頭子湯莘、徐等人,全都任命爲稅,號稱十二太保。
不得不承認,孫隆是個稅收奇才,他總結在京城徵稅的經驗,並結合當地特點,在關稅之外,又開徵了‘市稅’和‘機頭稅’。前者是對商品流通課稅,由他手下的十二太保來完。
辦壞事要用無賴,真是千古不易之理,那些沒有道德底線的流氓頭子一旦上崗,其徒子徒孫便都搖便爲稅務人員,蘇鬆一帶、水陸孔道的徵稅網點。立即如秋荼。只要是境的車船都會遭到盤查,百姓雖‘只束菜,鹹不能免’,更不要提那些源源不斷向城市輸的貨船貨車了。
在萬曆皇帝欽定的稅則之外,孫隆又巧立名目、各種加徵;他的那些稅惡也毫不客氣的吃拿卡要,結果一船價值白銀萬兩的貨,層層稅關下來,竟要被課去超過八千兩的稅則。才能運抵市面出售。
而皇家銀行帶來的金融危機仍十分嚴重,銀貴票賤的況愈加嚴重,民衆就是手裡有真金白銀,不到萬不得已,是絕對不會花出去的。商家爲了生存,不得不著鼻子收取銀票,但在兌現遙遙無期的況下。銀票劇烈貶值是不可避免的。
最糟糕的況出現了,一面是價飛漲,一面是銀,通脹和通膨同時降臨。市民和商家都無以爲繼,導致‘吳人罷市。行路皆哭’,商家紛紛放棄上海蘇鬆的龐大市場,希通過運轉銷的方式,避開恐怖的稅關。
當市場上易的人急劇減,徵稅自然變得困難,但不要,孫隆還有第二招,徵收‘機頭稅’。商人們以爲不在蘇鬆上海做買賣就能逃得掉?太稚了!
孫隆要求蘇松江浙的紡織戶,‘每機一張,稅銀三錢、每緞一匹,稅銀五分,紗一匹,稅二分……所織紗緞,悉付稅關用印,而後準發賣。’也就是說,不管你是否生產,每張織布機徵稅三錢銀子,而織出來的紗布,先徵稅才許售賣。轉眼間,蘇鬆上海一帶,與紡織業相關的工場商店鋪行紛紛關閉,幾十萬織工,紗工,染工等從業人員,失業的境地。
昔日繁華如天堂的上海城,轉眼就市面蕭條,百業皆廢,富商破產、小民失業,一片鬼哭狼嚎的景象……
上海廟前街,昔日繁華難覓,店鋪關張七,一派蕭條景象。
街上人相見,再不像從前那樣,熱招呼,然後談論大觀園新上演的戲目、哪裡的酒糟螃蟹最地道、紅畫眉到底該怎麼養……而是相視苦笑,多半什麼也不說,便垂頭喪氣的肩而過,因爲誰也不願別人相詢自己的近況。
就算說話,也是打聽哪裡有便宜些的糧食出售,或者是否有招工的信息。
前園茶館也不象原先那麼面了,爲了適應時局,託照看生意的季掌櫃,將原先的名貴桌椅變賣,代以普通的棗木桌椅。原先掛在牆上的名人字畫也不見了,換了‘莫談國事’的警語,和‘概不賒賬’的敬告。
不僅是裝飾擺設寒酸了,店裡供應的茶水吃食也變得十分普通,原先龍井、白茶、雀舌、碧螺春,幾十種名茶任君選擇,現在只有兩樣,大碗茶和花茶。吃食也是如此,再也看不到那些細人的上等茶點了,取而代之的是極廉價、又能充飢的蕎麥餅、雜糧面片湯、以及一些切的細細的菜、筍乾。
價飛漲到沒邊,多人又一夜致貧,哪裡還有原先食不厭、細品香茗的雅興?現在只求有碗茶喝,有口飯吃,能不死就行了。所以原先的吃喝統統賣不,只能換現在的茶淡飯。
這天清早,門板剛下下來,在夥計們無打采的灑水桌。最早的客人便到了。
卻不是往常最早到的周老漢,而是雄赳赳的馬六爺。雖然在短短數月間,頭髮花白了大片,但馬六爺的神尚是健旺,一進門便與店裡的夥計大聲打招呼。
“六爺早,怎麼今天趕到周老爹頭裡了?”見到他生龍活虎的樣子,夥計們都覺神多了。
“當那老漢還是閒人啊?又回他兒子廠裡幫忙去了。”馬六爺答道:“白天干一天活,早晨就爬不起來了。”爲了省錢。他們四個已經不再上樓了,就在樓下簡座就坐。坐下後,馬六爺對季掌櫃道:“今早給我們下點熱湯麪吧,打個蛋!好多天沒吃過啦!”
“記著了,可得等採購的人回來。誰知道買得著面買不著呢?”季掌櫃一臉苦笑道:“就是糧食店裡可巧有面,誰知道咱們買得起買不起呢!唉!”
“媽的。”馬六爺倒也理解,罵一聲道:“糧食漲價沒邊了,一天一個價!”
“你就知足吧。”陳人一邊說著話,一邊提著個油紙袋子進來道:“至你現在還有的吃,聽說城南都死人了。”
“我怎麼聞著香味了?”馬六爺聳聳鼻子,盯著那油紙袋道。
“狗鼻子。”陳人笑罵一聲道:“昨兒個跟著大人下鄉打牙祭,我捎了一隻。給你們帶回來打牙祭。”
“要不怎麼說是老夥計呢。”馬六爺大喜,從懷裡掏半天,摳出一角銀子,吩咐小二道:“去劉寡婦那裡打兩斤燒刀子來,的,這臭娘們竟然不收票子!”
“算了,現在花現銀太不劃算,還是留著升值吧。”陳人攔住他道:“還是以茶代酒吧。”
“你別攔著。”馬六爺大手一擺,讓那夥計只管去:“裡都淡出鳥來了,留著這點銀子有什麼用。下一步,我連也懷錶、金牙也當了!”
“都是氣話,景還能一直不好?”陳人也饞那口酒,便不再阻攔。
夥計出去買酒的功夫,茶樓裡陸續上客了。景不好。茶樓反而客人多了,就衝著有比市面便宜三的吃食供應。
馬六爺爲人四海,和邊上的茶客熱的打著招呼,最後對一個大頭脖子的老頭說:“王師傅,您怎麼也來這兒了?”王老頭是前街賀雲樓的大廚。守著大酒樓的一廚房吃食,怎麼跑到這兒來喝麪湯了?
“唉……”王老頭嘆口氣道:“失業了,沒有白食吃了。”
“憑您的手藝也能失業?”衆人不信。王老頭是淮揚菜的名廚,年輕的時候一直在達貴人家中做飯,年老了本打算在家清福,被賀雲樓的老闆三顧茅廬,重金延請,才重新出山的。像他這樣的人,竟然也能失業,實在是不可思議:“難道酒樓關張了?”
“酒樓倒沒關張。”王老頭自嘲的笑笑道:“只是老闆改做家常菜了,哪還用的著我這燴不厭細的老把式?”說著看看馬六爺道:“六爺,碼頭上缺廚子麼?”
“您這個淮揚名廚,去碼頭上蒸窩窩頭?”馬六爺瞪大眼道。
“那有什麼辦法!人總得吃飯吧。”王老頭低落道:“本以爲這輩子掙足了錢,誰知道錢都了紙,現在我也不求能掙多錢了,有個管飯的地方就行……”
馬六爺本想說,碼頭上做飯,要的是力氣,不是技,但看他這個樣,話到邊又咽下去,點點頭道:“,我給你問問。”
“唉,這世道。”聽氣氛凝重,另一邊唱小曲的柳三河出聲唱道:“樹木老,葉兒稀,人老腰把頭低。甭說我,混不了,王師傅也過不好。他錢也,人也老,上剩了一件破棉襖。自從那,死太監,去年佔據上海灘。人人苦,沒法提,不死也掉一層皮……”
衆人聽得心有慼慼,陳人流陣淚,罵道:“快噤聲,小心東廠來抓!”
“抓就抓,死就死,活著也是活罪,死了至不捱,”柳三河卻滿不在乎道:“季掌櫃,行行好,再賒一碗麪片湯,這話說著都燙。”
季掌櫃笑罵道:“啥時候不賒給你過?”說著親手端上一碗麪片兒道:“你也跟人家黃瞎子學學,都是靠上吃飯的,人家咋越活越滋潤了呢?”
“我謝這世道,”一直安靜坐聽的黃瞎子聞言笑道:“世道越差,算命的人就越多,我也不要錢,管飯就行,混個仨飽倆倒沒問題。”
“他算命有人管飯,我個說書唱曲的誰管飯?”柳三河看向季掌櫃道:“季掌櫃,要不晚上您這兒開個場,我也不要錢,管我一天三頓飯就行。”
“添不起了,費燈油不掙錢。”季掌櫃搖頭道。
“這話昧良心,”柳三河搖頭道:“上次我這講《五鼠鬧東京》,可是高朋滿座。”
“是滿座不假,可都是蹭聽的,幹聽不花錢!”季掌櫃大倒苦水道。
“你要啊。”
“人家都埋怨你不賣力氣。”季掌櫃埋怨道:“半死不活的,聽了就想睡覺。”
“媽的,說上一宿、嗓子冒煙,掙不上仨雜合面餅子的錢,我幹嗎賣力氣呢?我瘋啦?”柳三河無比鬱悶道。
這時候,侯掌櫃和周老漢相攜而來。周老漢老的不像樣子,侯掌櫃的服也洗得發了白。侯掌櫃提著小筐,筐裡有幾碟子小菜,周老漢拎了一罈子花雕。
“今天都是怎麼了?”馬六爺笑道:“不是過節啊?”
“出門見老侯提著菜,我問他幹啥,他說今兒個好好聚聚。”周老漢道:“我就回去把最後一瓶花雕找出來了。”
“這是第幾個最後一瓶了?”馬六爺調笑道。
“這回真是了。”周老漢黯然道:“真沒了,一瓶都沒了。”
“哥哥你別介意,”馬六爺歉然道:“我就是一張臭。”
“多年的老夥計了,說這個幹啥。”周老漢笑笑道。
“是啊。”侯掌櫃一面佈菜,一面慘然笑道:“我今個就走了,今天做東,請夥計們吃頓飯,以後想起來,別總說我摳門。”
“走,你走去哪?”衆人驚訝道。
“去哪?”侯掌櫃一臉茫然道:“是啊,天下雖大,能去哪呢?”
終於忙完了,又可以專心寫字了……(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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