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百五十五章 敗

一夜無話，到了次日是朝會日。今天李佑被特許朝，不用巡街了。原因就是在上次大朝裡，宣課分司大使陸元廣彈劾他，天子令他上殿自辯。

天昏黑，瑟瑟寒風。在這個冬日清晨，李佑穿過金水橋，混在都察院方陣裡，一邊懷念暖轎巡街的好日子，一邊熬過了高度程序化的大朝會。

大朝會是禮儀，下面的文華殿朝議纔是重頭。京城數千文武臣子中，只有那麼四五十個可以固定去文華殿議事，若在皇極殿舉辦大典，能進殿朝參的也有這些人，所以場俗語稱爲“殿上”。

李大人的權位在史與京兆尹之間，因爲是本朝新設職，屬不屬於殿上尚是模棱兩可、有待爭議。但兩三個月前錯差的，李大人被責令免朝參，於是乎這個爭議也就休止了。至於今日上殿，是特事特請。

李佑在去文華殿的路上，看見了陸大使，因爲彈劾了李大人的緣故，這小小九品今日也有幸上殿。

不過兩人只是遠遠對視一眼，爲了避嫌沒有談，畢竟他二人在公衆面前，暫時還扮演著對立的角。

其實自從前幾日，陸大使在朝會上慷慨激昂後，他的底就被很多人查出來了。不查還好，一查更令人迷不解，這位陸大使居然是由司禮監秉筆太監段知恩得？

那此人也太正直了罷…段知恩助他得，他就彈劾天子左右有邪；李佑上書薦舉他，他反過來就彈劾李佑濫用職權。雖然說這些都是大家心知肚明的事實，但也到誰也不該由他來彈劾。

說他段知恩指使，或者說他與李佑串通，都是前後矛盾。或者說，此人大公無私的比海瑞還海瑞，只論事實不論私？

是真的假的？諸公回想起來，不由得紛紛慨道，這年頭藝家層出不窮哪。從那日朝會上陸大使的臨場表演來看，怎麼也看不仔細究竟是真是僞。

李佑在盧閣老邊亦步亦趨，閒談幾句，進了殿後便找到位置靜立不語，心裡默想接下來的臺詞。按他的計劃，今天他要故意“敗”一場。

之所以要求敗，第一個原因是借坡下驢，了結呂家之事，同時給白侍郎釜底薪。

道理很簡單，從龍派死命圍攻彭閣老，一個罪名就是勾結商家構陷大臣，這罪名雖然不大但很招人忌諱、另人側目。

但如果李佑搶先認錯，承認對呂家濫用權力，公開放了呂尚志，並賠禮道歉呢？那麼呂家構陷大臣之說自然就消於無形，彭閣老也就沒了這個罪名，對他的圍攻自然也就了笑柄。

只怕那白侍郎一夥本想不到，脾氣比天高的李佑能低三下四向商家認錯道歉罷。李大人在牢裡好吃好喝養了這麼久呂尚志，就是爲了這一刻。

李佑知道，反正不可能爲這點事真把他怎麼樣，認錯就認錯好了，最多罰俸一到三年，對此李大人很門清。別人也不會真認爲他怕了呂家和彭閣老。

求敗的第二個原因是迎合廟堂諸公的口味。借這個機會，主打破自己的不敗金也好，免得大家看著他李佑總是從勝利走向勝利而心有芥。羨慕嫉妒恨乃人之常，在場暗中說不定什麼地方就出現礁石。

輸上一場能消除這種芥、從戰神迴歸人間也是很劃算的，太過於出衆拉風也不好，要適當韜晦哪。

所以李佑覺得，與其敗給別人，還不如將自己的敗績送給手下小弟刷聲，這水不流外人田。說不定自己認錯後，還能搏得虛懷若谷、知錯就改的名聲，到目前爲止，自己刷出來的種種聲裡，還沒有這一項。

李大人正幻想自己獨孤求敗、以什麼姿勢認錯比較觀時，上面天子已經升了座。禮畢後，景和天子掃視下面羣臣，沉聲道：“李佑何在？”

羣臣心裡齊齊嘆，這李佑真是簡在帝心的人！朝廷上如此多國家大事，陛下升殿後不問其他先問李佑，由此可見其得天獨厚。

李佑出列趨步上前，答道：“臣在。”

景和天子當頭問道：“昨日你去了阜門外煤市？”

聽天子這一問，李佑心裡立刻反應過來，暗暗道，壞了！

當然是壞了，此事昨天剛剛發生，他還未來得及上奏，天子位居深宮卻已經知道了，那麼必然是通過宮中太監知曉的。

想想也知道，宮中故意傳言的人會說他好話嗎？若是好話就沒必要向天子說明了！肯定都是關於自己的負面言論，不知天子聽到後作何想。

苦歸苦，李佑不能怠慢天子，口中答道：“臣確實去過。此事昨日才發生，但臣尚未進奏，不知陛下從何得知？”

景和天子怒道：“宮中都已經傳遍了，朕豈不得知？你很好，竟然拿朕賣直邀名！”

昨天煤市的事兒結束時天都快黑了，距離現在也不過十幾個小時，殿中大多數人都不知道，聞言譁然。心裡不約而同的想道，這李佑又幹了什麼事，刷名刷到天子頭上去了？

靠！至此李佑實打實的確定了是怎麼回事，肯定有監故意斷章取義的遞小話！不高呼：“實非是如此，陛下當有所誤會！”

對李佑的辯解，天子並不聽，又恨恨道：“什麼誤會？難道百姓可以購煤，朕就購不得？朕就活該凍？朕這宮中訂購的煤，就活該任人取用，隨意散給民衆？朕在你眼中，還不如平民百姓麼！”

在天子眼裡，他對李佑已經夠厚道了，但這李佑確實有點恃寵而驕，必須敲打！宮中太監在缺煤時去囤積點煤怎麼了？難道宮中就不用煤了？也讓李佑這樣看不過眼？

肯定那李佑又是犯了文病，故意要藉此機會，拿他這天子的臉面刷自己的名聲！這種端起碗吃、放下筷子罵孃的人，猶爲可恨！

李佑暗中嘆口氣，這次不但沒有先下手爲強，反而打草驚蛇，讓對方惡人先告狀了。對方也不傻啊。

真是事在人，謀事在天！本來依照他的謀算，長公主只要給力點，今日在天子心中至也是個均勢，不至於徹底一邊倒。

本該是“出宮太監敗壞天子名聲”，結果變了“李佑故意拿天子刷名聲”，一件事兩張，全看天子聽誰的。

輿論陣地，你不去佔領，敵人就會佔領。天底下最大的輿論陣地在哪裡？就在天子的耳朵邊上，歸德千歲這次過於麻痹大意了！或許對方本沒有想到這麼多，但是自己的舉提醒了他們，結果他們反而有樣學樣、先爲主。

李佑很無奈，他沒有做錯什麼，該做的都已經做了。但不怕神一樣的對手，就怕豬一樣的隊友。兩年來一直很靠譜的長公主昨日忽然不靠譜了一次，轉眼間立刻形勢易位，難道昨天大姨媽來了導致大腦供不足麼？

李佑又想了想，覺得此時越是辯解，越是要被天子認爲狡辯，天子不是同殿爲臣的人，他有無限不講理的特權。

故而李大人強行剋制住了賣弄口才與天子辯駁的慾，雖然他認爲自己所作所爲都是爲了天子著想，無論怎麼說，太監打著天子旗號和百姓去搶煤也太沒品了，宮中難道就沒存貨支撐麼。至於其它什麼民貴君輕、什麼民如水君如舟的大道理更不能在這時候提。

最後李大人僅僅問了一句，“傳言雖多有不實，臣無可對。只斗膽問，宮中是誰向陛下進言談及此事？”

天子畢竟年輕，很坦率的道：“段知恩所言，豈能有假！”

登時滿殿再次譁然，這天子耳朵也太了！別人說什麼你就信什麼？一個邊近幸隨口說什麼你就信什麼？這樣的人，能是明君麼！

雖然大家不很清楚昨日實，但是西山出了子都是知道的，聯想起來，猜得出大概是李佑昨日去煤市鎮了企圖作怪的太監，故而導致報復。

李佑突然將帽摘下，奏道：“臣乞骸骨！”

天子斥道：“你這是要挾麼！”

“臣不敢要挾，只是陛下邊有段知恩，臣繼續爲沒有活路，所以懇請陛下賜給臣一條活路走。”

天子語塞，他知道這種事不能輕易答應，自己邊那些人確實和李佑過不去，他正考量說辭。但見那李佑不等他說什麼，將帽往地上一扔，決絕的自行轉向外走去。

這是李佑半年來的第二次被迫辭。有人唏噓，李佑終究也是要敗的，人無千日好，花無百日紅。天下豈有長勝不敗者。

此外，李佑的仇敵很多，按說他遭到此事，被的辭自清，應該在仇家心目中大快人心。但此時除了些沒腦子的還在幸災樂禍，大多數仇家反而生了兔死狐悲之心。

李佑再可恨，好歹也算是文一份子，這次雖然慘敗，但卻是敗在了太監手裡，屬於外戰大敗。

區區一個段知恩隻言片語，都能讓文戰鬥力第一、似乎打遍京城無敵手的李佑丟盔棄甲，這意味著什麼？難道說風水流轉，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又到了太監猖狂的時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