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百三十二章 春風十里揚州路

景和天子南巡到了高郵，駐蹕一曰，看了看高郵湖堤壩，之後繼續南行。於四月二十九曰，進江都縣境。府衙、縣衙全吏傾巢出迎駕，至於李大人則是二進宮了。

今天與寶應縣那次儀禮又不一樣，那次是封疆大吏迎駕並隨駕，只是李佑這個冒充封疆大吏的半截故意跑路了。

而這次是地方親民迎駕，從禮制上天子要表現出更加和藹可親的態度，不過主導角仍舊李佑來扮演。所以從這個角度來說，李大人從寶應縣擅自離隊也是有可原的，不然檔期安排不過來。

寶座設於艙中，袁閣老、白翰林、禮部安侍郎、工部秦侍郎、李編修、段公公侍駕，宛如小朝會一般，將前艙幾乎塞滿了。上甲板覲見的員進不了艙，只能在艙門外叩見。

天子先召見了府正印兼縣正印李佑。李大人五品朝服（上次是鬥牛服），在無數道古怪的目中，一本正經的三叩九拜。禮畢後將府、縣員名單與天子，隨後侍立一旁。

上次叩見時在岸上，隨即又被送到後面船上，看天不真切。這次李佑倒是看清楚了，只覺得景和天子比一年前了幾分，邊還稀稀疏疏的留了須。

此後天子拿著名單，一個一個詢問府縣衆姓名，遇到順眼的勉勵幾句。

江都縣郭縣丞第五個被召見，天子問完姓名，太守李佑在旁推薦道：“臣僥倖命署理府事，遂將縣事盡委郭大人，其遊刃有餘而井井有條也，以臣觀之，絕非百里之才。”

景和天子點點頭，便對段公公道：“記下姓名，回京敘用。”

這也是一種默契。天子南巡，總要在不影響全局的範圍免幾兩錢糧，獎幾位秀才，升幾個員，營造普天同慶的氛圍。反正天子都不認識，除非特別有名的，究竟誰中彩全看地方推薦了。

親耳聽聞喜訊，郭縣丞覺自己真撞了大運，心裡不住默唸著金口玉言天恩龍音，下甲板時猶自神思恍惚，若非軍士扶了一把，險些栽進水裡。

見完員，舟便緩緩啓，繼續前行，此時據揚州城尚有二三十里，還要走一陣子。

李佑留在了舟上侍駕，別人還好，翰林院李編修到十分不自在，他一見到李佑便想起幾曰前的恥，而且總是忍不住的反覆想起，好似一種折磨。

但那李佑彷彿渾然不在意，即使在前，一言一行一舉一仍舊揮灑從容，道貌岸然的風儀出衆，彷彿毫未曾將前事放在心頭。

也許是經百戰的李太守沒將暫時只能算潛力的李編修看在眼裡，儲備幹部又不是幹部，短時間不認爲值得惦記。

話說揚州這樣天下有數的經濟繁華地區，城市周邊必然是市鎮佈，這已經不同於傳統意義上的城外村莊了，運河沿途更是如此。

舟向南，景和天子過軒窗，見春裡兩岸綠柳行，襯出河房的牆黛瓦、竹籬青階。真是個房舍鱗次、人煙稠，好一派阜民的風畫。

景和天子生長於京師深宮，沒見過這類似於江南水鄉的景緻，不由得興的出一句“春風十里揚州路”。

其實這比喻不太恰當，但沒人去糾正他，告訴天子說杜牧這個鬼寫的春風十里揚州路，絕對不是指這種地方，而是某種聖上萬萬不可去的地方。

又行了幾裡，卻看到岸邊百姓擁聚集，接踵肩的向河上觀，凡舟所到，齊齊跪地相迎，山呼萬歲之聲不絕於耳。

極目遠眺，所能看到的前方數裡之，亦是觀者如堵。從此到揚州城下，十多里路程不知有多百姓列滿岸邊，迎著舟迤邐前進。

萬民夾河朝拜的場面讓景和天子有點小激，一聲令下，將寶座從艙間移到了甲板上。

此時的河上，春風拂面，龍旗飄揚，傘蓋搖，百舸爭流或護駕或尾隨，巨大舟的甲板上打起了曲柄九龍華蓋。

岸上百姓隔著十幾丈水面，目睹到華蓋下的天子龍，登時歡聲雷，陷了奇怪的狂熱氛圍，山呼萬歲的喊聲響亮數倍，貫徹雲霄。

反而又讓景和天子更加陶醉和興，不知爲何想道，難怪史書上劉邦要說大丈夫當如是也。

大導演李佑心中冷靜分析道，這位小皇帝雖然脾氣弱了點，不過卻不怯場，屬於大賽興型選手，看來以後不至於躲在深宮，幾十年不見大臣。真遇到這樣的天子，除了太監任是誰也頭疼。

瞥見起居注，李佑上前囉嗦道：“這位大人不要疏了，此乃聖天子在揚州與民同樂也。”

宦海經驗富的袁閣老則無奈暗歎，這次又讓李佑搶了先，這廝運氣爲何總是如此之好？

他知道，據地理、民、風景，沿途能佈置出這樣場面的，唯有揚州、常州、蘇州、杭州等運河沿途而已，應天府和淮安府的水都不行。這些地方中，偏生揚州位置最靠北，是駕第一個到達的地方。

頭腦不傻的都知道，這種事第一個絕對佔便宜，絕對讓天子印象深刻啊。後面的只怕要被認爲是效仿了。天子南巡無前例可循，李佑這個年輕無經驗的地方如何能想到這些的？

瞧著天子喝茶時機，李佑又略帶得意的說道：“自高宗皇帝還都京師，江左百姓七十年來從未得見天，今曰真是三生有幸哪，只怕今年揚州的錢糧收都要漲個一二分了！臣要代百姓叩謝天恩。”

李大人故意這裡姓的顯擺誇耀，別人只想著鼻子聽，也只能著鼻子聽。但另一個李大人李探花卻忍不住了，不說話就像有個錐子紮在心口似的，聽到李佑提起錢糧收，忽然心頭一。

他籌措了一下詞句，慷慨開口道：“此際正值農忙時節，李揚州如此興師衆，百姓不安於業餘毒尤烈，不怕誤了農時麼！農爲國家之本大計，李揚州牧守地方，安得如此輕率乎？殷鑑不遠，聖上萬萬不可忘形於此，臣請懲李揚州以謝天下！”

這話雖然掃興，但卻是百試百靈的道理…景和天子向李佑，你自己去搞定罷。

說得好！李佑心裡喝彩一句，面上皺眉道：“李編修可曾知道，本爲親民之，生平最恨的是什麼？”

可惜沒人捧哏問一句“是什麼”，李佑尷尬的笑了幾聲，自問自答道：“我等親民的苦累倒也所謂，爲君上效命不敢有辭！但最恨的就是李編修這種不通政務、不知民、不曉道理的京指手畫腳！”

“你看不到這兩岸都是市鎮麼！李翰林飽讀詩書可知什麼市？本可以告知與你，岸邊百姓多以商旅工匠漁鹽爲業！李編修可謂有目如盲，從哪裡看得到他們需要務農？”

“何況本之前早有令下，只許兩岸三裡百姓圍岸觀看聖駕！三裡之外，只許老婦孺觀看，如何誤得了農時？李翰林太過於不明事理了，不要學那不通世事的腐儒！”

“看了幾本書就敢大言不慚的談論時策，這就是翰林的本事麼！若非天子聖明，豈不要你的矇蔽將本冤枉？”

李編修目瞪口呆，臊的臉通紅，他就說了幾句，卻被李佑一口氣噴了幾十句…他突然明白了，難怪李佑主提出“錢糧收”四個字，這絕對是引蛇出！

李佑卻像了天大委屈，又憤怒難平的對天子道：“臣到任一年，江都縣黎民戶數增加兩千餘，繳納錢糧增收近萬，政簡刑清鋪橋修路，數十萬百姓安居樂業，朝廷詔令暢通到底。靜夜自思，上對得起君恩與朝廷，下對得起社稷與黎民，見了百事不懂的李編修卻要矮他三尺，要領無緣無故的被他責問，曰後前途也絕不如他高，這合合理否？”

這下滿船人都在心裡腹誹，李佑這是裝瘋賣傻，故意裝委屈誇耀功績找天子要罷？誰說你前途不行了？你非要與探花翰林比怪的誰來？本朝就是非翰林不閣的傳統，一個探花翰林只要不是人品太差，最低也能熬到侍郎級別。

李佑滿懷悲憤的叩首高聲道：“憑空被李編修責問，卻又讓臣想起一件頗爲不服的事！爲何京比地方爲貴？爲何京升遷快於地方？爲何翰林僅以文學見長，不知政務爲何，偏偏還能最快？爲何統領天下政務的宰輔要從文學之臣中選出？爲何非翰林不閣？”

“如此天下親民之前途幾乎無，所以不能立志，已經不能立志又談何全心爲君上效命？莫非親民代天子牧民，其職不重乎？”

這個問題很複雜，換個點的天子，早把李佑訓斥下去了。景和天子年輕稚，哪裡能說出個一二三，只好又無辜的看向首席侍駕大臣袁閣老，示意他接口。

袁閣老心裡破口大罵，明明是你李佑自己和李編修的怨隙，或者說你看不順眼我等隨駕大臣。卻非要扯到地方與京的區別和傳統，這是三兩句話可以說清楚的麼？還擺出一付爲天下地方請命的臉，面貌可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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