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已暮，今夜天子不上岸，宿於舟中，後面到了高郵纔有行宮歇宿

。

在舟上，尚於新婚燕爾時期的景和天子將賢妃召來，急不可耐的要鑽進艙爲了大明江山的延續而鬥

。

卻聽見大伴段公公在外面喚道：“皇爺！奴婢有事稟報。”

這段公公，便是清晨李佑迎駕覲見天子時，天子側那位三十餘歲的監，從天子年起便在天子邊服侍陪伴。

段公公全名段知恩，與太后邊的麥承恩、歸德千歲邊的吳廣恩並稱爲最有潛力的三位大高手，巧合的是賜名都帶有一個恩字。

當年先皇爲太子選了八個監作伴，時至今日，八人中有六個被歸德千歲杖斃了，還有一個病故，只有段公公這顆獨苗到今天。眼瞅著終於活著熬到了天子親政，實屬不易。

景和天子只得披到了外間，順手接過段公公遞給的紙片，坐在寶座上信口問道：“大伴有何事？”

段公公答道：“李探花要跳水自盡，虧得被舟上軍士救起。”

景和天子吃驚道：“好端端的李佑爲何要自盡？”

段公公解釋道：“奴婢說的糊塗，皇爺誤解了。投水的不是這個李探花，是翰林院那個李探花，李編修。聽說李翰林與李揚州起了衝突，但是李揚州此人皇爺也是知道的，口舌如刀，鋒利不饒人，將李翰林貶斥的啞口無言、擡不起頭。李翰林大概是越想越氣，所以憤而投水。之前李佑已經下船走人了，留了話說到揚州再向皇爺請罪。”

“朕本來擔心的是李佑與袁閣老對峙，可他們兩個李探花應當素未謀面，怎麼會起衝突？”

段公公又解釋道：“去歲大比後，李登高了李探花，酒宴上因爲李探花之號被教坊司姑娘們嘲笑編排。那些賤籍子說話也沒個分寸，將李登高氣得半死，便惡上李佑了。”

“李佑如何罵的李登高？大伴可與朕學一學。”景和天子忽然饒有興趣的問道。

段公公低頭閉口不語。

天子失的嘆口氣，低頭看手裡紙片，寫的卻是李佑下船前的那首絕句——十丈天威十丈塵，隨駕公卿何神？莫嫌拂袖多寒氣，我是人間避熱人。

“我是人間避熱人…”天子沉片刻，避熱一詞與炙手可熱的炙手、趨炎附勢的趨炎相反。“這又是文人故作清高麼，還是被激怒了負氣而爲？下詔旨將他追回來就是。”

“以奴婢之見，皆不是。那李佑只怕是故意爲之，沒有李登高他也會想法與別人大吵一場。只是別人老於世故，不與李佑較勁，唯有李登高出言輕佻正中李佑之下懷，彷彿獵被李佑窮追猛打了。”

段知恩停頓片刻，等小皇爺想了想，才繼續說道：“奴婢猜測李佑大概是擔心羣敵環側，於他不利，所以不久留，史書上也有申生在而亡、重耳在外而安的故事。他便故意尋了這麼一起事故，藉機。”

景和天子拍額懊悔道：“當時朕卻忘記了李佑與別人不和！難怪他要走，這也怪不得他。”

今天的事又給年輕的天子又上了一課，他有意與李佑親近幾分，李佑也願意向他靠近幾分，都有主觀意願本該是一拍即合的，結果事未遂。名利場中人和人之間的關係，從來就是如此複雜，很多時候並不以主觀意志爲準的。

政治這個東西的確是易學難。任是誰聽了幾句“場訣”、“馭人之”什麼的，都可以認爲自己已經了門，必將無往而不利。但事實上，即便人人有寶典，但功的終究是數。

想起李佑，又想起袁閣老，天子微微嘆道：“魚與熊掌不可兼得。”

段知恩應對道：“此言不妥，皇爺既是大明天子，魚與熊掌便都是皇爺的，只不過有喜好高低之分而已。其中爲君之道，要靠皇爺自己細細品味了。”

景和天子打了個呵欠，“朕睏乏了，大伴無事就退下罷。”

段公公躬道：“奴婢還有最後一言。那李佑依附於許次輔，本是不必捨近求遠的，一個五品也不值得費心思。但李佑雖年紀輕輕，卻徹人心，機巧靈變，做至今沒見有吃大虧時候，正可爲試金之石。皇爺若有本事能將他玩弄於手掌之中，別人便更不在話下。”

景和天子眼前一亮，難得起了好勝心，拍著扶手道：“有理！李佑此人，與衆不同的很有意思，大伴與我參詳參詳。”

卻說李佑下了船，在岸邊目送浩浩的船隊遠去。他知道，這數十艘各式舟船中，必定有一艘是歸德長公主的，只是不曉得哪個纔是。

此時所還在寶應縣，河道兩側皆有壯丁軍士守衛，每隔兩三丈便有一人。李佑隨意找了個人傳話給知縣，便在原地等候儀從。

他胡思想道，看史書時常見“清君側”這個詞，以前還沒什麼覺，今天見了見隨駕這些人，算是有切了，他也真想喊一聲清君側。幸虧如今大明有一點好，沒了詔獄的天子就像失去爪牙的老虎，想砍大臣，難度很大。

李佑從寶應縣借了馬匹，快馬加鞭，從岸上重新趕到了駕前面。然後在高郵的界首驛再次上船，晝夜兼程，每過一驛站便換一船，只用了兩日功夫就趕回揚州城。

此時李大人連續顛簸數日不停，渾像是散了架，坐在家中一邊對幕僚大嘆做辛苦不如閒雲野鶴，一邊又打發人去鹽商公會何總管。

那何雲梓自然曉得李佑召他前去是爲何事，見了李太守主稟報道：“太守但且放心，無論綵棚、戲班，還是煙火、雲綢，皆已備好。沿途十里兩岸河房都已經將塗料發下，兩日刷完畢，一切就緒。”

李佑又指點道：“歸來時本看兩岸河房，有空缺甚爲不好看，可用竹籬遮之，既雅緻又不費什麼錢。等天子駕到看在眼裡，本必將勸天子接見爾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