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日傍晚散衙後張原步行回李閣老胡同寓所，一路上朔風凜冽，京城十月中旬的天氣已經很是寒冷，看來今冬第一場雪很快就會到來，張原心道:“雪落後奴爾哈赤一定會率軍返回建州，洗劫了順及周邊城寨足以讓後金真休養過冬了，後金這第一波侵略可暫告一個段落，但總兵張承胤兵敗是在十月初六，今日是十月十七，這之間存在十一天的時間差，在這段時間裡後金八旗軍肯定還會繼續攻佔擄掠，只是消息尚未及時傳到京城而已，北京的這個冬天不好過啊。”

李閣老胡同寓所到了，張原暫時拋開那些憂國憂民之事，邁步進門，就見門廳廊下懸著一個竹編鳥籠，籠裡一隻黑羽八哥在跳上跳下，張原大喜，大聲道:“修微到京了嗎?”

致鳥籠裡的那隻黑羽八哥應聲道:“微姑找介子，微姑找介子。”

張原哈哈大笑。

從耳房裡走出薛和姚叔，還有姚叔的妻子林氏，另有四個張原不大眼的老仆和仆婦，一起來向張原見禮。

“相公——”

王微從院儀門快步出來，盈盈拜倒，張原將扶起，細看其容，白眸，不見毫風霜之，王微是極善於修飾且不鉛華痕跡的。

王微向張原介紹了那幾個老仆老婦，都是在金陵幽蘭館的舊人，這次王微回金陵把幽蘭館賣掉了，那些從馬湘蘭時就在館中的仆人本來王微是打算分些銀子遣散的，但這些人都不願離開，表示要跟著王微，王微就隻好都帶到北京來了，京中盛商號正缺人手，這些仆人雖然年紀都偏大，但都還能使喚。

張原與王微進到院，商澹然、商景徽們正在閱家書、檢點家鄉禮，這些都是王微從山和會稽帶來的，王微六月初十回到了山，六月十九是張原的二十壽誕，東張舉行了隆重的祭祖儀式，張瑞老夫婦先一月已從張原家書中獲知穆真真生了一個男孩，更從王微這裡仔細詢問，兩年獲二孫，老夫婦喜得合不攏——

張原從王微口裡得知家鄉門庭依舊，老父張瑞謹守前年張原京趕考前的承諾，不接投靠獻田、不出公門攬訟，平日隻管理和義倉和翰社書鋪，對於地方公益則肯出力，在山名聲甚佳——

王微這次還帶來了兩船貨，是青浦的布匹綢緞、山鏡坊的各種眼鏡，還有翰社書局的刊印的大量書籍，這兩年來盛商號、翰社鏡坊和翰社書局發展迅猛、蒸蒸日上，這讓張原很欣。

正說話間，小廝白馬來報說朝鮮國的禹老爺又來了，張原笑道:“來了就來了，不要加個‘又’字，這豈不是顯得我們煩他上門。”

商澹然幾個都笑了起來，朝鮮奏請使一行滯留北京已將近三個月，大明冊封綾君李倧為朝鮮國王的詔旨遲遲不下，禹煙、金中清等人心急如焚，京中別無可信任的大明員，只有張原可托付，所以隔三岔五就登門拜訪向張原問計。

見到張原，朝鮮使臣禹煙一臉愁容，說道:“奴酋悍然攻佔順、擄掠邊寨，只怕對朝鮮也會刀兵相向，而綾君殿下尚未得到天朝冊封，雖對天朝一片忠心，但恐政令難行。”

張原寬道:“禹判書請寬心，依在下愚見，本月之，冊封詔書必下。”

禹煙、金中清幾人以為張原得到了廷消息，大喜，忙問究竟?

張原道:“幾位回到館中靜候佳音便是，先莫要對外，免生不測。”

禹煙等人連連稱是，

喜形於，張原既這麼說，那肯定是有確切的消息了，敘談半晌後告辭，張原送他們出門時，禹煙回懇切道:“綾君殿下對張大人極是相敬，若皇帝冊封旨意下，還請張大人莫辭辛勞，再出使敝邦一趟。”禹煙是覺得張原還比較好相，沒有其他大明員那種驕傲自大。張原忙道:“我若再去貴邦，反惹他人非議，對貴邦也不利。”出使的確是苦差啊，而且現在綾君主政朝鮮的大勢已定，他也沒必要再往朝鮮。

禹煙也知道張原在朝中政敵不，一言一行都需謹慎，當下不再多說，作揖回會同館。

夜裡張原在王微房中歇宿，一番歡之後，二人枕上細語，王微細說此番江南去來的經過，又道:“妾在途中多方留意打聽，想找到當年寄存先君靈柩的那座佛寺，卻一無所獲。”說著幽幽一歎:“這都過去十余年了，先君靈柩想必都被寺僧焚棄了，再也尋覓不到了。”

張原道:“客死他鄉寄柩於佛寺很常見，就算過了十年二十年寺僧也不會將那些靈柩丟棄，因為一旦死者的後人尋上山門，那麻煩可不小——修微不要傷，明年我回江南，一路幫你尋找，定讓汝父土為安。”

“咦！”王微奇道:“相公明年要回江南?”

張原道:“朝中黨爭不斷，我還是暫避鋒芒為好。”心道:“萬歷朝就要結束，我不淌這渾水，且等新君即位吧——當然，對於即將到來的大明與後金決戰還是要盡可能出謀劃策的，可惜的是決策不由我，若能避免大潰敗就是功，這樣的時局，只能徐徐圖之。”

王微聽張原這麼說，心裡很歡喜，說道:“華亭陳眉公曾說‘花繁柳，撥得開，才是手段;風狂雨急時，立得定，方見腳’，相公當得眉公這句清言。”

張原無聲笑笑，卻聽王微又道:“其實這北地我實住不慣，我還是喜歡江南，只是相公到了哪裡，王微總要追隨的。”

張原笑問:“我若貶到瓊州府修微也願追隨嗎?”

王微說道:“當然，無論天南海北。”

張原輕的細腰，說道:“不用預想得那麼苦，我要修微一生快活，秦淮賞月、西湖泛舟，亦是我所願。”

王微側摟張原，不再說話，兩個人靜聽戶外風聲，北風一陣似一陣，不知初雪飄落了沒有?

……

因為遼東的戰事，禮部自右侍郎何宗彥以下都焦慮，冊封綾君李倧為朝鮮國王之事已不能再拖，建州老奴此番氣勢洶洶，遼東總兵張承胤敗亡之後，朝鮮對大明的態度就很是關鍵，一旦朝鮮被奴酋脅迫而不臣於大明，定然就會有臺垣追究禮部對冊封李倧久拖不決的責任，為此，何侍郎兩度拜訪方從哲商議冊封朝鮮國王之事，方從哲也擔心遼東局勢無法收拾，朝鮮是必須拉攏的，所以同意了遣使冊封，已報萬歷皇帝批複——

到了十月二十四日，遼東巡李維翰再傳急邊，後金八旗軍在擊潰張承胤的一萬大軍之後，隨即圍攻順以北、鐵嶺以南的安、花豹衝、三岔兒，連克大小十一堡，原順遊擊李永芳甘為建奴先驅，在八旗軍進攻松山屯堡時李永芳賣力勸降，松山屯堡軍民開了寨門投降，周圍四個不肯投降的寨堡遭到了屠戮洗，順周圍數百裡之地除了號稱天險的清河城還在孤守之外，其余城堡村寨全被洗劫一空，搶來的人口和糧食全部被運走，臨退兵時還放火把城寨和房屋盡數焚毀……

十月二十六日，詔旨下，以詹事府左讚善徐啟為使者前往朝鮮王京冊封綾君李倧為朝鮮國王。

二十九日，大明使團離京，張原一直送出崇文門外，京城前日下了冬以來的第一場雪， 崇文門外白茫茫一片，張原與師兄徐啟殷殷道別，徐啟對遼東形勢的認識與張原相近，此行當能籠絡朝鮮共抗後金。

禹煙、金中清等人紛紛向張原告別，禹煙懇切道:“敝邦能拔反正，皆張大人之恩德，張大人清廉高表，遠臣不敢以俗禮相謝，陶靖節詩雲‘山川千裡外，言笑難為因’，今日一別，不知何日再能聆聽張大人清言！”

張原聽禹煙引用陶淵明的詩，油然想起那個通卜算、針灸、劍又酷陶詩的盲士，但浮現在腦海的卻是一個貌形象:黑紗鬥笠、高腰白袍，眉細而上揚，眸子黑白分明，高致的瑤鼻，長睫，尖下，神態楚楚人——

這是張原在平壤大同館初見貞明公主時的印象，那五月鮮亮的、脖頸上細小輕的寒清晰如昨。

張原心道:“命途多舛的貞明公主失語之疾已愈，名位也已恢復，苦盡甘來了。”

……

寒冷的冬季到來，遼東大地被冰雪覆蓋，奴爾哈赤沒有繼續強攻清河城，於十月底押著擄掠來的數十萬漢民和大量錢帛糧草返回赫圖阿拉，遼東戰火暫時平息，而在大明都城北京，一場針對後金的軍事員正迅速展開，泱泱大明豈容建奴囂張侵略，必須予以毀滅的還擊。

因順城破、張承胤一軍盡沒，遼東巡李維翰難辭其咎，已有數位言彈劾李維翰昏庸無能，必得另選得力的大臣經略遼東，於是，知遼事、賦閑多年的楊鎬浮出水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