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節、拜、筵席，轉眼就是正月初五，這日未時初，張原去會同館邀秦民屏一道去十剎海拜會太監鍾本華，秦良玉因為是，太過引人注目，土結臣恐惹非議，就沒有同往，其子馬祥麟跟去了。

早幾日就已立春，天氣開始回暖，經過冰雪沃洗的顯得明，大明門外的棋盤天街廣場上，百戲雜技熱鬧非凡，竿、筋鬥、鑽圈、疊案、舞獅子、舞龍燈、耍戲法，讓人目不暇接——

馬祥麟看舞飛叉看得迷，舞叉的漢子大冷天打赤膊，兩柄鋼叉雪亮，叉頭纏著布條，浸油點火，兩柄鋼叉兩團火，在賣藝漢子的臂、、肩、背飛舞滾，手臂一振，火叉飛起在半空，急速旋轉，好似風火，又穩穩接住——

“走吧，這個要夜裡才好看。”

秦民屏朝場中丟下幾枚銅錢，拉著外甥馬祥麟離開舞叉場。

張原今日帶了汪大錘和薛出來，薛新年十三歲，馬祥麟新年十四歲，二人歲數隻相差一歲，但高足足差了一尺，看著格懸殊，卻不錯，薛道:“馬爺，晚邊我們到正門那邊看傀儡戲，更好玩，昨日我和小武哥還有白馬去看了。”

馬祥麟道:“我娘夜裡不讓我出來。”

薛朝馬祥麟眨眼呶，示意馬祥麟求張原，馬祥麟便道:“介子世叔，你年前說要帶我看撮戲法的——”

秦民屏正待瞪眼呵斥，張原笑道:“好，我們等下在鍾公公那裡用了晚飯，就一路逛到正門，再繞回來，如何?”

馬祥麟大喜，連聲道謝，這牛高馬大的土家族年純樸稚氣。

幾個人來到後海的鍾太監外宅，鍾太監早就等候著了，相互恭賀新年，便即開席飲酒，秦民屏年前來過一次，那次鍾太監不在，這回見了當面謝鍾太監當年相助的恩德，鍾太監笑呵呵擺手道:“雜家豈敢居功，這都是張修撰熱心腸，雜家只是幫點小忙。”

馬祥麟好奇地打量鍾太監，還點著頭說:“果然很相像。”

鍾太監笑問:“馬公子說什麼?”

馬祥麟道:“西湖邊的木雕菩薩雕刻得很像公公。”

秦民屏趕忙解釋，卻原來是他們這次京，特意繞道杭州，拜祭了鍾太監的生祠，生祠香火頗盛，據說有助文運、能保佑科舉雲雲。

鍾太監聽得大悅:“你們有心了，多謝多謝。”

說起張原痛打方閣老兒子的事，鍾太監道:“那方世鴻已辭去尚寶司丞之職，方閣老很沒面子啊。”

張原問:“公公是不是也認為我行事有些魯莽?”

鍾太監笑道:“若是別人，那肯定是惹禍了，但張修撰從來不是莽撞無謀之人，方閣老只能如當年的胡宗憲一樣吃啞虧，兒子被白打了，哈哈。”

張原道:“方閣老恨我骨了。”

鍾太監道:“不管暗中怎麼恨你，表面上方閣老還得與你笑嘻嘻，顯他的宰相度量，而且一般而言方閣老以後反而不會刻意與你為難。”

鍾太監看得還是很清楚的，張原道:“那就是口心劍了，我以後更得小心謹慎，不要有把柄落到方閣老手裡。”

鍾太監知道張原和他一樣，都是把寶押到皇太子和皇長孫上的，笑道:“何足懼，張修撰如日初升，方閣老已是日薄西山了，來，雜家敬張修撰一杯。”

這酒一直喝到酉時三刻，天暗下來了，張原、秦民屏起告辭，張原直說要帶馬祥麟看把戲去，

鍾太監也就不再留客，送出大門外時拉著張原的手低聲道:“張修撰，初八日是五閻羅誕辰，哥兒要去朝門外的東嶽廟進香，為其母親祈福，說順便想見見張先生——不知那日你有空暇否?”張原想著自己也許二月間就要出使朝鮮，會有很長時間見不到皇長孫朱由校，與小木匠的是要經常聯絡的，點頭道:“那我一早就先到東嶽廟恭候。”

鍾太監微笑道:“不用那麼早，哥兒說午後出去可以多遊玩一會，張修撰未時初趕到東嶽廟即可。”

辭了鍾太監，張原主仆與秦民屏、馬祥麟舅甥二人沿皇城東側緩緩而行，年節宵解除，夜市繁華，車水馬龍，鬥九翻牌、舞踢球、唱說評話、無論晝夜，馬祥麟何曾見過這般盛景，直瞧得眼花繚——

從大明門直到正門，數裡長街，士傾城，兩邊店鋪燈籠高張，賣藝百戲鑼鼓喧天，張原陪著秦民屏、馬祥麟看了傀儡戲、看了耍花壇，在正門邊上的一家客棧看到有隔壁戲表演，張原知道隔壁戲就是口技，林嗣環和松齡分別寫過《口技》的名篇，很是彩，幾個人便進到店中大廳看戲，表演口技的是個十七、八歲的年，名汪京，坐在屏風後，淝水大戰就從這狹小的屏風後演繹，風聲鶴唳、草木皆兵，傷者嚎、駿馬長嘶，兩軍戰的聲音模仿得惟妙惟肖，神奇得讓張原想走到屏風後去看看是不是藏著個電視機或者收錄機——

表演完畢，年汪京出來謝客，一個披發子托盤請賞，張原賞了五錢銀子，汪京凝目看了張原一眼，含笑躬致謝。

……

初八日一早，張原陪澹然和小鴻漸到大慈延福宮拜禱三帝君，中午就在兄府中用餐，看看已是午時末刻，便帶了汪大錘和武陵，由姚叔駕車，出朝門往東嶽廟而去，廟前有一片松林，繞過松林，只見前來瞻禮的士熙熙攘攘，化楮錢爐煙熏火燎，火不得熄，可見香火之盛。

張原下了車，四看了看，皇長孫朱由校應該還沒有到，見殿前有三大石碑，就踱到碑前觀看，其中一塊廟碑赫然是趙孟頫所書，左右無事，就一字一筆細看，在心裡臨摹，他的書法偏弱，要加強啊，一塊碑文還沒看完，武陵突然跑過來道:“爺，我方才看到有個紅臉漢子往殿裡去了，會不會就是真細?”

張原笑道:“你還真是草木皆兵了，哪有這麼巧，這年節喜慶日子喝多了酒紅臉膛的人很多，哪能都是真細。”

——據錦衛百戶甄紫丹所言，他們追查到那個紅臉書生先前是住在棋盤街陸氏飯店，抓到昂阿的當日，那紅臉書生和隨從就退房離開了，想要陷害朝鮮使臣的計已經敗，他們哪裡還會留在京城，應該早就逃得遠遠的了，所以張原不相信在這東嶽廟會遇到紅臉皇太極，沒理由啊。

武陵聽爺這麼一說，也笑了起來，說道:“我是看那人一路走，眼睛卻是在看那些香客，好象是在找什麼人似的。”

這時，有三輛馬車停在了松林邊，武陵一看，就說:“爺，鍾公公到了，我看到小高公公了。”

張原沒對武陵說皇長孫會來，皇長孫出宮這種事盡量讓人知道為好。

朱由校青衫青帽，比尋常富家公子還樸素一些，由八個侍陪著，侍也一律換穿仆人服飾，娘客印月和另一位宮娥也一改宮裝，扮作民間婦人，客印月材高挑，雖是普通民婦的襦長襖，不施脂，卻依然麗人，下馬車時客印月戴上了帷帽，薄薄的白紗披下，掩蓋了容——

張原拱手齊眉向朱由校行禮，朱由校還禮，左右一看，笑嘻嘻的低聲道:“張先生，蛇年大吉大利。”

張原微笑道:“殿下吉祥。”又向客印月、鍾本華、韓本用、魏朝、魏進忠等人點頭示意， 便與眾侍一道簇擁著皇長孫朱由校往大殿行去。

午後香客不如上午多，但東嶽大帝座前的拜席也不得空，跪禱的士絡繹不絕，魏進忠等幾個侍隔開閑雜人，讓皇長孫可以從容進香祈禱，客印月在邊上幫著點香火，教皇長孫說祈福語——

便有等著進香的人嚷著:“這廟是你家開的啊，憑什麼不讓我們過去燒香。”

張原拱手解釋道:“一個小孩子，其母弱多病，特來進香為母祈壽，孝心難得，還請稍待一下，很快就好了。”

那嚷的香客見張原容貌清雅、言語溫和，也就安勿躁，等了一會，魏進忠等人閃開，張原看朱由校已經牽著客印月的手往大殿兩廡看地獄七十二司去了，趕忙跟上，對客印月道:“這地獄七十二司就不要去看了，太森恐怖——”

朱由校忙道:“張先生我不怕，我要看。”

客印月輕笑道:“哥兒膽大，前年那次就來看過了，就是在碼頭遇到張先生的那次。”

張原“嗯”了一聲，隻好跟著朱由校看那些“掌教簽押司”、“掌生死司”“掌生死勾押推勘司”，各種塑像奇形怪狀、鬼氣森森，佛教藝講究恐怖與悲憫，這地獄七十二司就全是恐怖——

七十二司看了大約一半，朱由校忽然對客印月耳語了一句，客印月“嗤”的一笑，低聲道:“你可真是事多。”牽著朱由校的手從左廡小門出去。

鍾本華、魏進忠等趕跟上，張原和汪大錘、武陵落在了後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