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 素葉城外覆蓋了一個冬日的積雪，慢慢開始消融。這日午后, 裴右安從外回來, 不見兒，猜應在后花園里玩耍，正要尋去, 聽到門外廊廡里傳來呼喚“爹爹”的聲音，抬眼，見兒小小的影出現在了門口，邁過門檻，正朝自己奔來, 臉上出笑容，急忙迎了上去, 將一把抱了起來，見鼻尖兒冒著細細的汗珠子，劉海也被汗水給黏在額頭, 問了聲同行的嘉芙, 說是方才一直在玩耍, 跑來跑去, 方出了一熱汗。

雖春了，但天氣還是冷的, 嘉芙帶了兒去洗頭洗澡, 洗完了，換上干爽暖和的裳, 見兒劉海也有些長了，有些蓋著眼睛，正想府里那個會絞頭發的嬤嬤過來，裴右安已抱著兒，放坐到梳妝臺前的凳子上，拿了把小剪子，說自己替剪，保證不會比那嬤嬤剪的差。

阿元滿兩周歲，虛三歲了，活就是嘉芙小時候的模樣。白白的皮，眼睛圓溜溜，瓊鼻櫻，玉雪可。嬰兒的小孩兒，出來一只小手，五指短短，手背上還能點出幾個下陷的小渦，卻已經知道了，見父親要替自己剪劉海，便在鏡子前乖乖坐著，一不。

裴右安一剪子下去，劉海有些歪了。阿元表示不滿意。當爹的便修，越修越短，越修越短，最后可算剪齊平了，但原本漂漂亮亮的一排齊劉海，也被剪的只剩下了短短的一茬。

阿元的眼淚，漸漸在眼眶里打起了轉。

當爹的本以為剪個齊平劉海只是小事，沒想到剪了這這樣，見兒泫然泣，懊悔不已。恰好嘉芙進來了，看到兒的短劉海，咦了一聲“怎絞的如此短”

阿元再也忍不住，“哇”一聲哭了出來。

裴右安慌了手腳，急忙來哄兒，越哄，阿元便哭的越傷心。

裴右安左哄又哄，最后想了起來，說過幾天就能帶去京城了。

阿元早就知道這件事了。心心念念著再過些天，等冰雪融化，爹娘就要帶去個京城的地方，看住在那里的哥哥。聽到父親這麼說，才高興了起來，但轉念一想，頭發被爹爹剪的這麼丑，萬一哥哥看見了不喜歡自己，忍不住又搭搭，再次掉起眼淚。

裴右安說無論怎樣，哥哥都會喜歡，又說去京城的路要走一兩個月，等到了那里，頭發就長了回來，阿元又會和以前一樣漂亮可了。小姑娘這才終于破涕為笑，開始翹首日日等著出發的日子。

終日這日，一切安排妥當，裴右安和嘉芙帶著阿元，踏上了返京的路途。

這是三年來，兩人第一次返京。

這幾年，邊雖有丈夫和小兒伴著，但看到阿元，嘉芙常常不自覺地想起慈兒小時候的樣子。猶記和長子最后見面之時的景，那時他還是個十六歲的年。而今三年過去，他即將大婚了。

上路之后，一切順利，這日行至京畿，停于驛館歇腳之時，禮尚出城五十里地，奉命親自來迎晉王夫婦。在驛館里住了一夜，次日天黑之前，抵達京城，一家人落腳在了從前曾住了多年的那座宅邸之中。

當夜，皇帝便微服前來，父子、母子相見。

雖然已經隔了三年，當日那個十六歲的年，如今也長了青年，完全是人的模樣了，但他一開口，一聲滿含拳拳之的悉的“爹爹，娘親”，便立刻驅散了嘉芙此前心中因為時空隔離而致的所有忐忑，只剩下了歡欣和激，眼圈一紅，眼淚忍不住又掉了下來。

年輕皇帝笑著為去眼淚，和一旁笑而不語的父親對了一眼。父子之間，默契滿滿。

“哥哥，我是阿元”

阿元雖然從出生后，就沒見過哥哥的面，但卻從父母的口中，早就將哥哥深深地記在腦海里，今夜終于見到了，一眼就喜歡上了這個英俊的哥哥，見他替娘親眼淚，跑過來抱住了他的，仰頭沖著他笑。

皇帝笑容滿面，將這小豆丁的妹妹抱了起來，將高高地舉過頭頂，就仿佛自己小時候，第一次見到祖父之時被他舉起那樣，久久不放，仿佛唯有這樣，才能表達自己此刻心中對的喜之。

阿元樂的發瘋，一個晚上，地纏著皇帝哥哥，皇帝哥哥也一直抱著，家中全是的笑聲。

至夜深，嘉芙留他父子在書房敘話，自己好不容易，先哄了兒去睡覺。

阿元躺在被窩里，還絮絮叨叨，里全是哥哥長哥哥短，說哥哥明早要接去他那里，興不已，直到深夜困極，眼皮子實在撐不住了，這才迷迷糊糊地睡了過去。

嘉芙帶著阿元去睡覺，書房里剩下兩父子。皇帝主向父親提及自己最近著手正在進行的幾件國政大事，裴右安點頭，微笑道“我知你中自有丘壑，我也無不放心之，只是有一事”

他停頓了一下。

“父親請講。”皇帝立刻起，恭敬地道。

裴右安他坐下“想必你也知道的，便是和那張家孫有關。前些時日，我收到了張銘張大人的一封信，言下之意，對其被立為皇后一事，悲觀。慈兒，張家孫，不日便出孝期，當年所定之婚事，你如今有何打算”

“婚姻之事，全憑父母做主。不知父親母親，當下何意”

皇帝說出這話之時，神平淡。

裴右安沉。

三年之前，在自己去意堅決之后，張時雍被卷楊松一案，繼而被迫稱病致仕。

裴右安心知肚明，這是張時雍一時放不開權勢地位，而年輕的皇帝，他雄心，如鷹隼初擊長空，怎愿面前再有當年的“顧命大臣”對自己有所掣肘

君臣一旦步調不協，這樣的結果，也就不可避免。

當時他并未出手干預，而是靜觀其變，待塵埃落定，出于彌補，亦是為了平衡，這才有了立張家孫為后的想法。

他提出后，兒子當時一口便答應了下來，如今張家卻流出退卻之意，裴右安一時定奪不下，這才問兒子的意思。

聽他如此回答，便道“你年已十九，尚未大婚，如今便是不立張，也要另擇別家改立皇后。你的婚事，既是私家之事，亦是關乎國的朝廷之事，宜穩不宜變。我若所想無誤，張家應也并非真的不愿結下這門親，而是對當年之事心有余悸罷了。我的意思，當初既已擇定張為后，天下皆知，如今你若無上心的別家子，與其毀約，引朝臣議論，不如安張家，往后多加厚待。盡快將婚事辦了，安天下臣民之心。”

他凝視著兒子英的面容，想到他不過三歲便和自己夫婦分離宮，不分寒暑，日日讀書，學習日后如何做這泱泱帝國的君王，到了七歲，別人家的孩子都還在父母膝下承歡，他便已經登基，個中辛苦，再無人比自己更清楚了，聲音不自覺地和了起來“慈兒，為父當年擇定張家孫，事先也是有所知的。張家世代書香，門風嚴謹，孫才貌雙全，婉貞惠，和你甚是相配，若能娶了，日后必能與你相互扶持。”

“一切聽憑父母大人做主。”

皇帝想起張家孫從前在其父面前的私下所言，目微，面上卻不聲，只站了起來，恭敬地應道。

第二天的早上，阿元一睜開眼睛，便看到嘉芙的笑臉，說哥哥派來接的人已經到了，這會兒就在外頭等著，歡呼了一聲，也不賴床了，一骨碌就從溫暖的被窩里爬了起來，急忙催著母親給自己穿梳頭，又大口大口地吃了早餐，最后被嘉芙牽著，歡天喜地去了前廳，看見那里站了一個穿紅的圓臉之人，看見自己，飛快跑了過來，躬喊小公主，向行禮。

昨晚去睡覺之前，哥哥再三地向道歉，說今早有事，沒法親自來接，但會派一個崔伴兒的人來接，見這人笑瞇瞇的，看起來很是和善，便問道“你就是崔伴兒”

“哎喲，可不敢當。小公主喊我崔公公就是了”

崔銀水如今也四十多了，胖頭圓臉的，除了比年輕時發福了，看起來倒沒老多，如今早已是宮中第一大太監了。過來和阿元逗笑了幾句，便朝嘉芙躬道“王妃，如此奴婢便先引小公主進宮了。王妃放心，奴婢定會帶好小公主。”

崔銀水一向會照顧孩子，也沒什麼不放心的，嘉芙叮囑兒過去了不可胡鬧，便松開了手，目送兒在崔銀水的陪伴之下，一蹦一跳地跑了出去。

皇帝哥哥退朝后，放下一切事，帶著妹妹去西苑豢養著珍禽異的天鵝房、孔雀房等游玩，樂不思蜀，當晚沒有回來，就睡在了宮中，第二天也是如此，直到第三天，新鮮漸漸過去，開始想念父母，這才出宮回來。

沒幾天，朝臣就都知道了，張家孫已出祖父孝期，禮部開始辦皇帝的大婚之事。而晉王夫婦此次回京，也正是為了此事。欽天監一番測算過后，將大婚之期，定在了三個月后的大吉某日。

幾年之前，裴右安提出立張家孫為后之時，嘉芙便暗中留意過那孩兒，知名晞，從見過面的劉九韶夫人那里打聽得知，不但貌，才華出眾，劉夫人還說，最為難能可貴，便是那孩兒子活潑，很是笑，有林下之風，卻無半點矯之氣，很是惹人喜。

劉夫人對贊不絕口。

嘉芙當時一聽，很是滿意。

子集貌才華于一，雖難得，卻也并非不可得。

最合心意的，是劉夫人所描述的那孩兒的子，覺和兒子頗為互補。

兒子做了皇帝，娶妻也就了立后，不再是他私人之事。盡管嘉芙私心里，也是盼著他能得一佳人，從此兩心合一，天長地久，便如自己和他父親那樣。

但考慮到他的份，亦是因了母子分離多年，出于對他本心的尊重，嘉芙從未在兒子面前提過半句這樣的期許。

嘉芙只是盼著，那個將來能夠和兒子比肩稱后的，是個足夠聰明的孩兒。

嘉芙了解自己的兒子。

他的心太大了。大的甚至連這個母親，也不盡然了解。

而他的妻子，哪怕貴為皇后，號為“國母”，的世界，也就只局限于后宮的那一方天地。

那方天地，太過窄小。

倘若那孩兒不夠聰明，只將那方天地和自己這個當皇帝的兒子視為全部，天長日久，哪怕再貌，再有才華，怕也會在日復一日的希與失的回替里迷失雙眼，繼而失了本心。

如同一顆熠熠生輝的明珠，漸漸變一文不值的魚眼。

人這樣的悲劇，在后宮那座金碧輝煌的宮殿里，一代代地上演，屢見不鮮。

嘉芙期待著，張家的這個孫，多年之后，依然能夠保有劉夫人口中的“林下之風”和那活潑笑的天。

倘若如此，便是的福氣，亦是自己兒子的福氣。

這日，嘉芙帶了阿元，來到城西的長寧別苑。

這是慈兒給妹妹的一座園林，以阿元封號為名，從兩年前獲悉出生之后，便開始在皇宮西苑旁選址修筑。數月之前，方全部完工，通太池，占地廣闊，中亭臺樓閣，奇花異草，不勝收。

嘉芙到別苑住了一夜，次日，以賞花為名，派人將晞接到了別苑。

前些時日，晞從父親口中得知退婚無，不大失所。

失過后，事既定了，如今也就只能等待大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