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不允,裴右安心志堅定,再上二疏。
三疏之后,帝含淚準奏,下了一道圣旨,保留太傅輔政這將近十年間的所有銜職,不再另封他人,加封晉王,凌駕宗親之上,位列親王第一,面君永不跪拜,王府傳承永世,與國同休。
過去的這將近十年間,大魏可謂“道無不行,謀無不臧,君圣臣賢,運泰時康”,裴右安總攬國事,威素著,而年皇帝,隨著慢慢長大,這幾年亦嶄頭角,不但沉穩睿智,也開始顯出他君臨天下、祲威盛容的帝王之態。朝野暗傳,張時雍的告老,實為帝不滿其近年有結黨之勢,遂暗迫所致,至于又立其孫為后,而將婚期延至兩年之后,則為懷之策,既彰顯帝王年,又能安人心,待到了兩年后,那時世事如何,誰又能說得清楚?
早幾年前起,便有人私下議論,雖說這些年,君臣相和,但一個是權傾朝野的顧命權臣,一個是鋒芒畢的年皇帝,在裴右安掌政長達將近十年之后,要他日后還政于帝,過程恐怕不了要起波折。
萬萬沒有想到,三疏一旨,短短數月,風云未起,朝事便已塵埃落定,
裴右安不日即將離京,今早帶著嘉芙出城,二人同來皇家慈恩寺,留隨行于山下,寺后,先去拜過裴家本堂,再拜衛國公、祖母,最后行至姑母生前曾留居過的那所院落,夫婦二人,在院中向著居所和先帝陵墓的方向,跪地各行稽首之禮,遙空跪拜過后,出來,傳話僧人,往后再不必空留此院,可盡其用,此亦應當為天禧元皇后之心愿。
兩人在寺中一直徜徉至傍晚方辭行,被僧人送出山門之外。
裴右安攜著嘉芙的手,領下山,行至半山腰間,兩人停住腳步,立于羊腸山道同觀落日,但見漫山遍野,層層染金,百鳥歸巢,林秀如畫。
裴右安笑道:“李義山所作之夕無限好,只是近黃昏,雖為千古佳句,但未免過于頹傷。誰說近黃昏便不好了?過了今夜,明朝便又是新的日舉。我不才,將它改為夕無限好,竟夜駕東曦,芙兒你看如何?”
嘉芙笑著啐了他一口:“你好大的臉,竟敢批評義山之詩!你怎不說李義山此詩前頭兩句?向晚意不適,驅車登古原。如此心境之下,你要他如何作出你那竟夜駕東曦之言?”
裴右安心暢快,哈哈大笑,笑聲震越山林,驚的附近幾只歸鳥撲棱棱振翅,飛上天空。
落日歸,他繼續牽了手下去,回到山腳,兩人同車而歸,嘉芙依在丈夫懷中,行至半路,忽聽耳畔傳來他的聲音:“芙兒,不日你便要隨我去往關外,苦了你了。”
嘉芙坐直子,見他凝視著自己,雙眸脈脈,無聲之,勝過了千言萬語,便嫣然一笑:“大表哥,慈兒必能勝任他的位置,你我從今往后,別無牽掛,你之所在,便是我心所向。你若窗下讀書,我替你烹茶添香,你若著甲出戰,我便候你歸來。我們一起,何來之苦?”
裴右安將擁懷中:“芙兒,難怪我心深,總是對素葉城念念不忘。倘那里真是我前世英年埋骨之所,則今生今世,我何其幸運,因了有你,前世埋骨之城,今生我歸鄉。世人生平,以不如意居多,我也是如此,然又有幾人,能如我這般,因有你而心致圓滿?”
他溫親吻于,嘆息之間,皆是滿足。
馬車城,歸府停在門口之時,已近三更。
裴右安下了馬車,抱嘉芙下去,嘉芙站定,看到門口拴馬石旁停了一匹高頭大馬,那馬兒金鑣玉轡,昂揚健,神駿非凡,看到現,仿似認出了,前蹄輕輕頓地,歡快地甩著尾。
嘉芙一眼就認了出來,這是踏雪,多年之前,裴右安將它送馬監,讓它伴著慈兒長,待慈兒十歲之后,它便了慈兒的坐騎,一直伴他至今。
沒有想到,今夜此刻,卻突然會在這里,再次看到踏雪現。
嘉芙心跳突然加快,急忙,還未等開口,門房便已下跪,說皇帝陛下今夜微服到來,于書房候他二人,此刻仍未離去。
嘉芙和丈夫對了一眼,匆匆行至后堂裴右安的書房,看見崔銀水站在門口,見他二人,急忙迎了上來,躬道:“大人,夫人,萬歲就在里頭……”
嘉芙撇下了丈夫,一把推開了那扇虛掩的書房之門,了進去,抬眼便看見書桌之后,靜靜地坐了一個英俊年,他眉目若畫,風神秀異,眉宇之間,卻又含峻肅,穿一襲青衿,手中執了裴右安的筆,微微低頭,似正聚會神地在寫著什麼。
他手邊的桌面上,是那疊裴右安至今還保留著的他小時的功課練筆,紙張如今已經泛黃了,卻一張張地裝訂了起來,整整齊齊,紙上一筆一劃,稚若爬,卻也足以能見,當初書寫之時的認真。
嘉芙猝然停下了腳步,定定地著那年的影,一時竟不能彈。
年被腳步之聲驚,終于抬起頭,凝著嘉芙,雙眼一眨不眨,慢慢地,他放下筆,突然一個起,快步到了的面前,這個如今站起來已經高過的年,就像小時那樣,手過來,地抓住了的袖,喚了一聲“娘親”,雙膝矮下,跪到了的面前。
嘉芙頃刻間,潸然淚下,地抱住了兒子的腦袋,輕輕著他的頭發。
裴右安站在門外,靜靜地著這一幕,并未,亦未出聲打擾。
良久,那年被嘉芙拉了起來。
已拭淚,年雙眼也微微泛紅,面上卻帶了笑容,牽著嘉芙來到桌邊,指著上頭自己方才臨的,道:“娘,你來看,我如今的字,比小時候,可有進步?”
嘉芙忍不住又是心酸,又是歡喜,強行忍住又要奪眶而出的淚花,一張張地看著,不斷地點頭夸贊。
年立于一旁,默默著自己這個依舊年輕麗的母親,雙眸含笑,目里滿是溫。
他抬眼,看見立于門外的那道影,便扶嘉芙坐了下去,自己朝著門口走去。
年面上方才對著嘉芙時的那種溫笑意已經消失,他神肅穆,一步步地行到了近前,和那個偉岸如山的男子,對了片刻,朝他慢慢地下跪。
“父親,孩兒今夜到此,是想陪父親,下完當年那盤沒有下完的棋。”
年恭恭敬敬地叩首到地,說道。
……
年拿出了三歲之時,裴右安親手為他做的那一副棋盤。
棋盤已經老舊了,棋子常被的地方,卻還亮如新。
裴右安乍看到的時候,有那麼一瞬間,恍恍惚惚,竟似回到了當年的舊日時。
那夜,一個父親陪了兒子下棋,下到一半,有事出去,回來之時,兒子已趴在棋盤上睡了過去,醒來之后,卻還記著沒有下完的棋,做父親的便說,他記住了那副棋,等日后有空,定再陪他下完。
“父親,你大約不知道,這些年我在宮中,深夜難以眠之時,便會拿出棋盤,一心分二,自己和自己對弈。我知父親你是棋道高手,兒子今日棋力如何,還請父親指點。”
裴右安拿過一枚棋子,拇指輕輕著潔的木頭紋理,長長地呼吸了一口氣,閉目,冥想了片刻,睜開眼睛,將手中那枚棋子,放在了棋盤的一個格位之上。
一枚又一枚,很快,當年那盤未竟的棋局,便出現在了年的面前。
他朝對面那年微微一笑:“可是這般?”
年慢慢抬起視線,眸底閃爍著微微閃亮的芒,點頭。
……
這一盤棋,一直下到了五更。
鳴之時,方出勝負。
裴右安以一子之誤,惜敗全局。
他審看了一番棋局,拋下棋子,搖頭嘆息:“我老了,算不如你。”
年微笑:“父親讓我而已,我豈會不知?便如父母大人,這些年來,為了我安心,再無弟弟妹妹……”
他轉頭,凝視著熬不住困,早蜷在一旁榻上自顧睡了過去,上蓋著父親外的麗母親,片刻后,低聲道:“爹爹,從前我不懂事,如今我已長大,早幾年前起,我便盼著娘能再為我生個弟妹,倘能得償所愿,慈兒今生,便再無憾。”
裴右安向睡夢里渾然不覺的妻,邊慢慢出一笑意。
年將棋子一顆顆歸納回去,最后收起棋盤,如同珍寶,握于手中,最后起,向著裴右安和嘉芙再次下跪,鄭重叩首完畢,說道:“爹爹,踏雪更適合關外寬廣天地,它喜歡盡馳騁,皇宮對它而言,如同牢籠,我把它給爹爹了。”
“爹爹再代我,照顧好娘親。”
他最后看了一眼還在睡夢中的那子,說完,掉頭疾步而去。
裴右安目送年那一抹青背影出了門,漸行漸遠,出神了片刻,抱起睡夢中的嘉芙,送回房。
嘉芙半夢半醒,臉靠在丈夫溫暖的膛上,舒服地蹭了蹭,突然間想了起來,猛地抓住丈夫的胳膊,睜開了眼睛:“慈兒呢?”
裴右安道:“下完棋,走了。”
嘉芙急忙從他上下來,飛奔而出,到了院中,見東方晨熹微,院門開著,樹梢枝頭,晨晶瑩,四周已然空空,哪里還有那英俊年的影?
在原地,定了片刻。
裴右安上來,將方才從上掉落的那件外披回的肩上,聲道:“怕你要哭,故方才未醒你。”
嘉芙眼眶已經泛紅,撲丈夫懷中,閉目哽咽:“慈兒可有說什麼?”
裴右安低頭下去,附耳說了幾句不知道什麼,嘉芙破涕為笑,又面龐紅,一把推開了他,不再理他,轉朝里而去。
人至中年,若有幸,能再得一個和的孩子……
很是不錯。
裴右安著妻背影,微微一笑,雙手負后,不疾不徐地跟了進去。
作者有話要說: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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