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鐘頭后, 手下戰戰兢兢地回報,說從天津帶來的人犯傷勢惡化,此時已不能行走, 只能勉強抬下船, 強行搬恐出人命。問李大人能不能屈尊去碼頭一趟, 就地審訊。
李鴻章大驚:“西醫的藥也不管用?”
當時沒命令下死手啊!
手下大約自覺有看護不周之罪,哆哆嗦嗦答:“不、不知道……想是洋人大夫不靠譜, 以后還是得找本地跌打郎中……或許他自己本有病……”
人有旦夕禍福, 李鴻章不能跟老天作對。只好等手頭事辦完,吩咐備轎, 暫時離開戒備森嚴的行轅。
碼頭上, 已有人征用商業公所,搭起臨時衙門, 清理百姓, 守了一隊人。
蘇敏被五花大綁, 安靜地窩在一個角落。他傷勢未愈,臉蒼白, 像見的木葉。
兩個哨退后, 指指人犯, 低頭地立在一旁, 意思是就這樣了。
李鴻章本來想命人直接一頓,看著架勢也算了。真是個繡花枕頭, 這點傷都挨不過!
只能鐵青著臉, 罵道:“你的同伙干的好事!”
蘇敏揚起蒼白的角,愜意地笑了。
“大人, 您會用電報,我們也會啊。洋人可不管你是還是匪, 給錢就能發電報。我手下辦了加急,多收了五塊洋錢,還隊排在了您前頭呢。”
“所以香港的事,確是你指使的?什麼時候?和誰聯絡?”
蘇敏眼皮一垂,角一翹,算個默認。
李鴻章心思敏捷地想,不對啊,算下來那時他正關在船艙里,航行在海上,如何跟爪牙通風報訊,指揮三合會的襲擊?
其實是林玉嬋在讀到報紙的那一日,知道蘇敏的失蹤肯定跟招商局有關,就跟義興殘余人馬商議,自作主張地拍了電報,又電匯了一筆銀子,請香江那頭的嫂配合準備。
直到跟蘇敏上頭,再一封電文拍過去,二十分鐘后,紅旗幫的紅布鐵鍬就砸爛了招商香港分局的大門。
李鴻章不知其中,第一反應是想到,難道自己的船上、自己的隨從里,也有無不在的“會匪”同者麼?
五十歲的一品大員,后脖忍不住微微的一寒,想起當年被他屠戮無數的發捻匪徒,無數個枕戈待旦的日日夜夜。他想起那個已經倒戈投誠,相談甚歡之際,卻被他背刺誅殺的蘇州郜永寬,還有各種形狀的、死不瞑目的眼睛……
如今雖已非戰爭歲月,然而他肩上擔子漸重,走得比以前更加如履薄冰。
李鴻章靜心懾神,走開兩步,坐在椅上,戴上花鏡,翻看那殘缺的文賬本。
“這是你們的黨羽名單?”
“按時費的都記在上面了。”蘇敏坦承,“只有江浙和兩廣。其余省份不歸我管。”
李鴻章差點笑出聲。還“不歸我管”!
就是個按人頭收保護費的惡霸,真當自己是土皇帝呢!
“販夫走卒、船工纖夫,下層人愚魯偏信,只是抱團而已,算不上結黨結社,這些人本不為難。”李鴻章很和藹地說,“但這里面有公職的、有功名的,他們一心二用,一邊拿著家俸祿,一邊對朝廷心存不滿,這種不忠不義之人,也未必跟你們又多志同道合。你把他們指給本,也好讓我跟兩宮待一下。至于你……你回去通知香港那邊的人,咱們和平相,別再給各自找不痛快。”
他的態度很是親善,真正屈尊紆貴,把自己代“梁山好漢”的立場,提出一個貌似很寬厚的建議。
其中暗示很明顯:你盡可把跟自己有過節的黨羽供出來,好讓我也領個功,咱們雙贏。其余人我就不追究,免生民變。
李鴻章一生跟逆匪、跟洋人打道,“子腔”爐火純青,該撒謊撒謊,該耍賴耍賴,把自己打造對方的“同道中人”,進而暗度陳倉,百試百靈。
蘇敏微微冷笑。
如果他是頭一天認識李鴻章,也許會心。
跟郜德文喝酒的時候,這個太平天國的孤曾垂淚控訴,當年李鴻章就是這麼折服了那心志不堅的父親,讓他毫無防備地踏了李鴻章的鴻門宴。
況且,本子上的名單,是用的天地會多年流傳的暗碼記錄,看似不知所云,但其實規律也很簡單,無非隔行、跳字、置換……這些勞人民能學會的小把戲。
李鴻章說得好聽,只要數人名充數。可一旦把“明文”和“文”對上號,就如同送了他開鎖的鑰匙。剩下的一大本碼,全都迎刃而解。
蘇敏故作為難,又被李鴻章恐嚇了幾句,又保證會赦免他的罪過,糾結了半天,才點點頭,遲疑問道:
“供出多人,能放我走?”
“不需要很多。”李鴻章帶著鼓勵的微笑,“到本滿意為止。”
蘇敏掙扎著站起來。兩個哨一左一右的扶。
剎那間,李鴻章突然到一前所未有的凜冽的氣場,好像一把無形的冷刀劈在他的面前。多年未曾激活的應戰本能讓他發直豎,一雙花鏡片后面,那個垂死之人突然發出不可思議的敏捷,縱撲來……
蘇敏掙開肩膀上麻繩的活結,輕輕揭掉李鴻章的頂戴,堅的槍筒頂上那個跟常人一樣脆弱的脖子。另一只手拿過李鴻章面前的文名冊,輕輕放在燈火上。
李鴻章本沒來得及。
更荒謬的是,那兩個穿著號服的哨,此時也猙獰畢,一左一右,擰住了李鴻章邊的隨從,把他們干脆利落地絞了脖子。
“你、你……”
臨時的衙門設施簡陋,沒有三步一崗五步一哨。外面碼頭喧囂,偶爾能聽到守門的呵斥人。
“李大人見笑。”蘇敏忍著傷口撕裂的痛,快速說道,“現在,咱們來重新談談條件。”
李鴻章一時間頭腦空白,瞪著自己那滾在地上的頂戴,雙手連抖,一下子眼前發黑。
“反賊”起死回生!
“會黨”果然無不在!
他手下的人,到底還有幾個可信?
其實他若有機會出門看一眼,就會發現一切如常,他的隨從隊伍正在外面聊天懶,但由于是審重犯,沒人敢隨便進來。
他也不知,他派去提審蘇敏的那幾個人,剛進碼頭就被人盯上,本沒能上船。他們被天地會的人截下,威脅了兩句“人逃了,李大人定會重罰你們,多半以為是你們放的”,又一人塞了五百兩錢莊莊票,當即轉換陣營,對李鴻章謊稱“人犯重傷走不”,差完事。
大清上下爛到家。這些小人在朝廷做差只求威風掙錢,哪有什麼職業道德和家國責任可言。
眼下他們已經揣著銀票,坐上了出城的馬車,約莫已經逃到朱家角了。
而那兩個“哨”,也是何偉誠剝了看守蘇敏的哨服,由自己人假扮的。李鴻章日理萬機,記憶力再強,這些小人的面孔也從不留意。
李鴻章更不知道,蘇敏并非一直乖乖地囚在船里。他早就被人救下船,來了個租界一日游,重新包扎換藥,養足神,上佩好了火`藥和槍。
今日的“提審”,他以為只是詢問一個半死不活的反賊,卻不知,自他的轎子抬出轅門的一刻,就是走進了一個狩獵的圈套。
“李大人,想奪我們的產業、查我們的人,怕是沒你想的那麼容易。湘軍里有會黨。淮軍里有會黨。你的招商船局要想行走各港口,每天都要跟會黨打道。”蘇敏自忖能輕松對付個五十歲老頭,一邊盯著他,一邊警惕地盯著會館大門,“不過你放心,我們都是無大志的凡人,但凡能好好過日子,沒人愿意占山為王舉旗造反。所以……”
他放開左手。文名冊已經燒了灰,盤旋著落在地上,燙壞了李鴻章的靴。
李鴻章大怒,張口就喊:“來人……”
一只有力的手抓住他頦下胡須。李鴻章一陣疼痛,張著說不出話。
“李大人,士可殺不可辱。當年你用在太平軍上的招數,別我用在你上。你年紀大了,不住。”
李鴻章臉煞白。猶豫剎那的工夫,久違的冒了個頭,煙消云散。他無力地靠在椅背上。
這個人,八年前就能挾持赫德,做他的幕后“捉刀人”,像演皮影戲一樣縱三品大員;今日技巧更進,算計到他李荃的頭上……
就不該瞻前顧后。早該一刀砍了!
“第一,立刻釋放被扣押的義興船行雇員。日后也不許追究。”蘇敏聲音平穩,“第二,停止搜捕各地民間會黨,不許以無中生有的罪名濫捕平民。”
李鴻章只是冷笑。
“《大清律》中專門有止結會樹黨的條款。你本去改《大清律》?”
“行事在人。李大人手握兵重權,《大清律》對于你,也就跟四書五經差不多地位吧?”
李鴻章眉一,登時一滴冷汗下來,惶恐間竟有些飄然之。
他在朝廷中的地位和野心,竟然連反賊也盡人皆知了麼?
蘇敏不聲地瞥一眼座鐘。離“提審”開始,只過去十分鐘。
他下了下決心,再次開口。
“我知道,李大人這陣子突然跟會黨較勁,無非是我們擋了船招商局的路。那麼第三,如果你應了前兩條,作為回報,我可以將義興船行附予船招商局,確保平穩讓渡。招商局需要接收義興全船工,確保不致失業,也不許追究任何人的前科背景。李大人,答應麼?”
李鴻章耳朵一。“反賊”終究膽子有限,還是要獻船……
遂拿著腔調,說:“如果人人都規規矩矩的,本不得多收些練船工,好給招商局開張。你放下槍,咱們好好談。”
“第四,義興不白給你。此前姓盛的曾,朝廷收購底價是四十萬兩。這是把我們當猴耍。至六十萬兩銀子,是我的賣價。”
李鴻章一瞬間的好心立刻又被吹散了,冷哼一聲,靜靜權衡。
原本打算用四十萬兩銀低價收購義興,做為船招商局的招牌資產。后來發現義興掌舵人背景有問題,李鴻章打起小算盤,打算借此將義興直接“沒收”,這四十萬兩就自己口袋。
如今發現,反賊不但不低頭,還一個不慎,讓他騎到了自己頭上。六十萬才能打發走!
盛宣懷派人仔細評估過。義興的這些雜牌船,雖然全國見,但跟洋行船只相比,也算不上什麼出奇制勝的配置。至于地皮等固定資產的價值,民間商人可能以為珍貴,但對朝廷撐腰的辦企業來說,拿地本低廉,不可同日而語。
總之,六十萬兩絕對是虛高。他就是趁機勒索。
不過……倒也不是什麼原則問題。他李荃命金貴,犯不上跟反賊魚死網破。
李鴻章冷笑:“要銀,得走賬吧?不管以什麼名目,戶部總得過問吧?一口氣六十萬,你當是給洋人賠款呢?——這樣,本慢慢運作。你開個外貿商號,我分期派人去采購……”
蘇敏笑道:“到時來的不是采購隨員,而是兵,我找誰說理去?李大人莫要妄自菲薄。為的伎倆小人也知曉一些。您大手筆做事,花費巨大,常常是先行墊付經費,再向朝廷報批。當然批下來的銀子總不會虧了您的。要說您手頭拿不出幾十萬現銀,這話只怕宮里的兩位太后都不會信吧?”
李鴻章:“你……”
“當然,這些銀子未必都從你的手里出。那麼小人再提醒幾句。江南制造局里的貨款現銀,是不是你的心腹隨意用?這幾日排隊孝敬你的大小,有多曾應約將積蓄、甚至銀存進你家族的錢莊,給你周轉?你在上海老城廂里的十幾房產,只要掛牌,有多人會爭先恐后,搶著付錢?這麼多門路,只要李大人一張條子批下去,自會有人雙手送錢。人多力量大,您要對自己的聲有信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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