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馬屁拍得毫無心理力。在這短暫的半個鐘頭里, 林玉嬋漸漸意識到自己的思維局限。1864年的慈禧,和后來電影電視劇里刻畫的那個愚昧惡毒、一手遮天的老太太,其實有很大差別。
也剛剛三十歲, 膝下僅一雉子。剛剛奪權功, 可謂主國疑, 并非大權獨握的“老佛爺”。基不穩,需要倚賴尚且在世的東太后慈安, 還有諸多宗室皇親攝政王, 因此不得不做出謙卑和善、任用賢能的姿態,方能順利臨朝稱制。
沒過系統正規的教育, 被時勢推到帝國最高統治者的位置, 幽居深宮大,未曾目睹西洋堅船利炮之聲威, 卻依然能在保守氛圍濃厚的滿清臣僚的包圍之中, 支持推行舉國辦洋務, 給這個奄奄一息的國家注了一朝氣,并且為后來的民國, 打下了最初的工業基礎。
僅以這些功績而論, 這是個很偉大的人。
至于后來的挪用軍費修園子、絞殺維新派、和全世界宣戰什麼的……
人是會變的。手握權力之人尤甚。也許慈禧永遠未能真正理解“西化”的意義。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鞏固權力。現下洋務能幫, 推洋務;等到幾十年后, 覺得義和團能幫,就轉換陣營, 捧義和團……
至在現在, 的利益,和諸多洋務派員的利益, 是一致的。
和那個出廣州、定居上海、用盡奇策巧計,用西方的技和經驗發展民族工商業的小寡婦蘇林氏, 也是一致的。
慈禧和商人這一問一答,屏風后頭幾個老頭聽得清清楚楚,每個人的表都五十。都是一輩子場混過的人,能聽不出慈禧的弦外之音?
裕盛言又止。旁邊幾個人朝他使眼,意思是一個小小民而已,太后跟閑話,不必當真。
慈禧怕拍手,讓人將茶點蛋糕收走。
“不錯。一個流之輩,能做出恁大家業,我看了很是歡喜。干脆,那個容閎不是在海外買機麼,買來之后,需要什麼翻譯啊保養啊零件兒的,既然他說你懂,那就都給你好了。我看這丫頭還算規矩省事,肯定不會搞什麼小作……嗯,也有敕封了,說不去不給朝廷丟面兒。”
林玉嬋只覺得心頭一個泡泡越吹越大,帶著飛上天,又好像從天而降一場沙塵暴,把整個人埋在一片溫暖的明中。
“不敢!肯定不會!”道,“我可以!”
有慈禧這一句話,博雅以后就是洋務運方供應商之一了!
慈禧朝頷首,角扯出一個見的鼓勵的微笑。
屏風后,裕盛忍無可忍,帶著幾個老頭站了起來。
“太后,”裕盛的兩腮憤怒地鼓起來,“將朝廷要務給一個無知無識的婦人,您真要這麼做嗎?”
慈禧:“剛才裕大人不是說,機廠之事為益甚微麼?我尋思著,也不值得用什麼國之棟梁吧?”
裕盛:“……”
慈禧把大學士懟得啞口無言,出滿意的笑意。
“喲,該泡指甲啦。”
幾個宮端來一個漆木盒子,一盆芳香藥水,跪下磕頭,然后卸掉太后的金鑲玉嵌玳瑁護甲套,把那心保養的兩寸長指甲捧在手里,用盒子里的工細細修理保養。
另一宮奉上水煙。慈禧吸了一口,向后一仰。
太后開始閑適做甲,那意思明顯是,你們都閉吧,我要休息了。
后頭幾個腦袋冒煙的老夫子原地轉圈,氣得臉脹通紅。
文祥和幾個洋務派倒是都樂,悄悄打量外頭林玉嬋,竊竊私語。
慈禧讓林玉嬋近看:“西洋人用甲油麼?有好的,也給宮里送點。”
林玉嬋應了,看著屏風后頭裕盛那炸又不敢發作的一張臉,又微覺不安。
猶豫片刻,沒出聲。太后沒讓退下,不能走。
慈禧今天跟一唱一和,把那幾個死頑固老頭狠狠打了一下,爽是爽到了,現在可有點飄了。
最好文祥文大人趕出面,轉移一下話題,把給弄出去……
忽然,嘩啦一聲,裕盛終于忍無可忍,推開椅子,大步走出屏風。林玉嬋來不及站起,他的靴子從眼前踏過,一臉沙。
“太后,”裕盛忍無可忍,躬奏道,“太后近來聽政勞累,有些事宜三思而后行。這麼多事——雖然都是小事,但也不能一腦的給一個流!天下之大,不患無才,如果您執意要辦,那也請在朝臣中擇能者辦之,而不是……”
他惡狠狠地瞪了一下那個攪混水的小寡婦。姿尚可,眼中烏溜溜著明,確實能哄得不有識之士聽差遣。還那麼大野心,還要攬生意,還想左右逢源,還自鳴得意地拋頭面,跟著朝廷辦洋務……
跟當今太后一個德。
當然這最后一句話他只敢腹誹,臉上半點不敢顯,反而又將頭埋低了些。
他想起昨天家里那場飛狗跳。他裕盛好好一個理學名家,教出來個不肖子,凡是沾洋字兒的他都,還非說喜歡一個新派商人,氣得他拖著老骨頭,抄起子追得那逆子滿院跑。
現在看來,就是這位了。勾引他兒子寶良,要不是礙著太后,裕盛現在就想人,把這不知廉恥的人打出去。
裕盛肚里運氣的工夫,慈禧吐一口煙,微微冷笑。
“裕大人這是要自己請纓了?——好啊,那我把這些差事委派給你,剛才我要的那些洋貨你都記住了?還有利堅的機,還有洋人孤兒院的整頓,你不是桃李滿天下麼?通通給我找人辦好——辦砸一件,我治你的罪!”
裕盛愣在當場,氣得腮抖。
他是理學名臣、三朝元老、帝師、大學士,在政界和學界都一呼百應,明里暗里給洋務派使了不絆子。可他麾下那些文人大臣,理學素養個個高出天際,談儒論經能說上三天三夜,能解釋天地間萬事萬的一切規律,唯獨沒有一個會辦洋務的。
如今太后故意為難他,問他要不要接管那些跟洋人打道的破事兒……
這不是看他笑話嗎!
但他畢竟老持重,沒有當場掀桌,心平氣和地說:“奴才手下并無于此道之人,不敢妄保。但是,讓這個雌兒擔此重任,于理不合。也許是有點小能耐,跟洋人學了些奇技巧,但終究非正道中人……”
頓了頓,忽然想起,太后剛才跟小寡婦就“人當家”之事一唱一和,罵小寡婦等于罵太后,趕改口。
“終究跟太后您不同!”裕盛昂起頭,對旁邊那個漢人小寡婦正眼不瞧,好像在談論一朵花兒草兒,“就說一點,太年輕,遲早再醮,這商號這家業遲早不是的!現在能為您辦事,以后呢?朝廷辦洋務可以,但就算是蒜皮的小事,也不能依仗一個連家主都沒有的人!”
一番話鏗鏘有聲,慈禧猛地直起,幾個做甲的宮被猛然甩開,工掉一地,連忙跪下謝罪。
“這家業遲早不是的”。這指桑罵槐一句話,慈禧還真沒法接。
敢說,大清的家業是葉赫那拉家的?
遲早要還回新覺羅手里的。
文祥和其他幾個臣子也戰戰兢兢地從屏風后出來。文祥略帶歉意地朝林玉嬋看一眼。
原本只讓當個氣氛組,卻無端在太后和重臣之間夾作了筏子,但愿別嚇壞了。有他在,今兒總不會讓人治的罪。
林玉嬋倒是沒失態,只是口氣結,眼看裕盛把慈禧懟得沒話,忍了又忍,終于話:“民沒有再醮的打算,我的家業不會易主,太后信任。”
“閉!”裕盛低聲吼道,“讓你說話了嗎?”
慈禧臉變了變,沒吭聲,但也沒怪罪。
裕盛一句誅心。再回護這小寡婦,豈不是把自己也給賣了,說我就是打算霸著大清這家業不放?
這一靜下來,沒人說話,另外三五人終于找到機會勸,這個“太后息怒”,那個“裕大人言重了”,無功無過地和稀泥。
“裕大人說得沒錯,”慈禧最后終于退讓,“人再能干,也只能是臨時管一管,這家業遲早要傳給兒子。這點常識我還是有的,不用裕大人提醒。”
裕盛見太后退讓,也立刻就坡下驢,笑道:“奴才口拙,不會說話,冒犯了太后,您別放心上。”
上說著話,眼神卻不經意地朝林玉嬋的方向一瞥。那目依然帶著恨意,讓全一寒。
慈禧跟裕盛客氣兩句,轉頭問林玉嬋:“可有嗣子,繼承家業?”
林玉嬋搖搖頭。
“為何不再嫁呢?”
林玉嬋立刻說:“立志守節……”
不僅慈禧樂了,后面幾個老頭也忍俊不。
這種話,糊弄一下無知百姓也就罷了;幾年來都拋頭面做生意,一天里見過的男人怕是比普通人一輩子見過的都多,這種子還談節烈,還給頒個牌坊不?
“人家還是有個主心骨的好。”慈禧喚近前,語重心長地說,“我大清是滿人江山,你們漢人的那些虛禮,我本不愿過問。但文大人跟我說了你的世,你是從小兒門寡,子清白,過去的夫家又是滿門獲罪,雖然與你無關,畢竟是個污點。你要是想重新擇婿,也不為過。最好生個兒子,好好培養,繼承你打拼出來的家業,日后也有個依靠。知道嗎?”
林玉嬋聽得一愣一愣,哭笑不得。
母儀天下的太后,原來跟普通鄉鄰大姐一樣,都喜歡保拉纖……
但也不敢敷衍對待。這是當朝太后親手賜給的人生湯,再餿也得著鼻子喝。
還沒想好怎麼答,忽然啪啪幾聲響,有人在圍墻外面拍手。
裕盛抬起頭,眼中一盛,打斷了這些無聊的嘮家常。
“太后,容奴才冒昧說兩句,”他直腰板,冷冷道,“昨日奴才聽聞太后要召見一個做買賣的民婦,奴才就覺得事有蹊蹺。一個流,能有多大能耐,居然能得您青睞,一舉登天,莫不是有人推波助瀾……因此奴才暗地差人查訪,發現這寡婦居然里通外國,勾結朝中大員,私下做出賣國家之事……”
他這話一出,如同晴天霹靂。慈禧、文祥、還有后頭的宮太監,臉齊齊一變。
林玉嬋更是覺得自己在做夢,口駁倒:“裕大人講話要有證據!認識幾個洋人不是罪吧?你敢說你一輩子沒跟洋人流過一句?……”
“我這輩子,還真沒跟紅外夷說過一句話。”裕盛冷笑,轉頭朝外說,“開門。”
暖閣門推開,出外面被燒毀的幾巨大殘柱。
一個仆人模樣的男子跪在外面,手里拖著個木盤。
安總管連忙小跑過去,從木盤里拿出一個錦袋,解開口,出幾張紙,舉過頭頂,遞給慈禧。
暖閣門緩緩關上,一室富貴,金碧生輝。
慈禧將那紙張掃了一眼,角向下一撇,臉上云布。
“拿下!”
林玉嬋被幾個健壯宮按住,沒工夫細想,尖:“冤枉!”
那紙被慈禧丟在地上,幾行字跡明明白白:
“信收到。銀莊票年底奉送。遵囑付來人紋銀貳佰兩。”
紙上印著龍旗水波托著的J和M兩字母。是在租界里到招搖的、怡和洋行的徽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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仿佛一千副鑼鼓在耳邊嗡嗡響,林玉嬋只覺得后腦陣陣發麻。旁邊人說的什麼沒聽見,只覺得那一個個刺耳的音節像刀子,在太剜出口子,把里頭的邏輯理智放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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