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敏做事其實很有邏輯。如果林玉嬋不是會眾, 他冒然借帶繡標的服,讓那掌柜的錯認,等于自壞規矩。
只有會——哪怕是臨時的, 才能這個“會員待遇”。
所以那一角錢, 等于是臨時租賃了天地會會籍, 得并不冤。
而且還能限時退押金!這用戶友善度也太高了。
林玉嬋胡想,蘇爺如此天縱奇才, 要是晚生一百年, 至也能混個納斯達克敲鐘吧?
林玉嬋過面前小籠包的白煙,用心打量對面的小爺。
他面部線條和, 眉眼藏鋒。當他低垂眼目, 用心做一件事的時候,顯得很是青而溫潤, 讓人不忍打斷他的孤獨自。
偶爾——只有偶爾, 他眉梢一抬, 明凜冽,觀者為之心寒。
林玉嬋很慶幸自己屬于他的“友方陣營”——如果是敵人, 你完全想不到他會用什麼招數對付你。
不過蘇敏顯然也有自己的煩惱。他忽然放下筷子, 定定地看一眼, 神細膩。
“阿妹, 有件事,我不明白。”
蘇敏將自己的斗篷從椅背上收起, 慢慢卷起來。
他聲音極低, 混在小吃攤的喧嘩里幾乎聽不清。
“阿妹,我想請教——你不怕我, 也不覺我是逆匪敗類,對各路反賊沒一點忌諱。可我幾次邀你會, 你都推,仿佛唯恐和天地會沾上關系。”
林玉嬋呼吸微微加速,不知該怎麼答。
他觀察得很敏銳。確實是……不太敢跟天地會扯上關系。
怕什麼呢?
追究底,大概是因為,來到這個世界的第一眼,眼里就是上任金蘭鶴的人頭,以及那顆頭旁邊的“天地會逆匪”幾個字。周是無數正在腐爛的尸。天知道原先的可憐八妹是不是被這場景嚇死的。
那淋淋的場面給的震撼太深。如果說容閎對義興有心理影,大概對“天地會”三個字也有影。
理智上,知道這些人屬于樸素的革命者,自己應該同和支持。
可實際上呢,在大清的日子埋雷,一心只想好好活著,更不敢有任何主作死之想法。
蘇敏還在等答案。苦笑:“害怕‘天地會’這三字的,恐怕不止我一人吧?”
他也笑笑,坦然點頭:“一百年前天地會可吃香了。現在麼,散場的戲臺,無人垂青啦。”
林玉嬋忽發奇想,借著一個小籠包的掩護,湊近了,低聲說:“其實你想沒想過,如果‘天地會’改個名,改個不那麼招搖的名號,你這發展下線的速度絕對能突飛猛進。”
蘇敏差點噎著,咳嗽一聲:“你這是讓祖師爺降雷劈我。”
林玉嬋心想,有這想法的又不是第一個。
楚南云不就另立門戶了麼?初見清幫,看起來蒸蒸日上的呢。
不過再一想,楚老板的下場,比起被雷劈也好不到哪去。看來冥冥之中自有賞罰公道。
轉而道:“又不必完全改名呀。比如,公開場合一個名字,私下里還是天地會的芯,革命的火種不變,只不過大家不輕易提而已……”
蘇敏輕輕皺眉:“你是說哥老會、潘門、小刀會、香港三合會……”
聽到這些地攤武俠雜志里悉的名號,林玉嬋差點背過氣:“都跟你們是一家啊……”
他見怪不怪:“不然呢?”
“這樣還是太張揚了,一聽就是水泊梁山那種。”林玉嬋仗著個臨時會員的份,一本正經瞎出主意,“要那種特別無害的、府連注意都不會注意的、甚至會鼓勵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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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后,義興船行清晨開張。在門口商號下面的位置,釘了個小小的定制松木牌。
上書:“廣東同鄉會”。
沒有落款。字跡樸實卓厚,看起來像個倔強小老頭寫的。
蘇敏丟下錘子,懷疑地上下看了看。
“有點奇怪。”
林玉嬋作為唯一一個捧場的,笑著鼓勵:“看起來特別守法。我申請會,一下同鄉溫暖。那一角錢你留著吧。”
雖說是掛羊頭賣狗吧,但心里覺得安全多了。
以后再進出義興,也用不著,讓旁人奇怪:一個孤單小寡婦,干嘛老往壯漢扎堆的船運碼頭跑呀?
況且蘇大舵主手下的天地會分支,目前已經悄悄轉型,“業務”也確實都比較合法——繳納會費的老百姓們互相幫襯,互相照顧生意,誰跟誰有矛盾,組織上派人去評理……
林玉嬋把這些事總結一下,不就是個同鄉會嘛!
雖然會眾未必都是廣東人,不過舵主都是粵籍,就稍微讓他占個便宜好了。
當然骨子里還是反清的。有外省會眾逃到租界,留宿、賄、復仇,毫不含糊。
不過這已經不是主營業務,只是偶爾為之。大部分“同鄉會”的普通員,只要態度上不跟府切即可,也不必對此詳細知。
反清的骨干力量都死了,幸存的接班人只能小打小鬧,隨便做點小本生意糊口這樣子。
大清一時完蛋不了,只能先默默回,恢復實力。
這是林玉嬋的想法。
但蘇敏還是有點心里頭過意不去,苦笑道:“要是在廣東,前輩們恨不得每天睡前念一遍反清復明,哪容我這般不求上進。”
他左看右看這“同鄉會”牌子,又似乎是自語:“若是能有一千五百兩銀子進賬,我就請個醒獅隊,風風在全城宣傳一下。“
還念念不忘呢。林玉嬋提醒他:“義興招牌沒法改。全國的天地會老鄉都認這兩枚銅錢呢。哦對了,容先生正在打聽別的武裝船運,名字一個比一個好聽,你且死心吧。“
蘇敏被兌一句,不以為忤,微微一笑,轉而問:“徐匯茶號表現如何?沒給你把茶炒糊吧?”
他這一提醒,才想起來看時間,撒就跑:“走了,再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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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匯茶號作為專業加工商,服務齊全一條龍。清晨伊始,就有專門的力夫上門取貨。不用林玉嬋自己另找。
“層層外包”的確增加本,但它畢竟方便啊。
林玉嬋趕到博雅洋行。容閎還沒起床。沒跟常經理寒暄兩句,力夫就拉著車來了。
掌柜早就千叮萬囑,說這次的客戶是個小姑娘,大家休要見多怪——就算是小姑娘,也不能怠慢,人家懂行著呢。
力夫們心里雖然有弦,但初見林玉嬋的時候,看到那單薄的板、秀氣的五、樸素干凈的小襖,還是有點不適應。
聽發號施令?還不如自己家婆娘嗓門大呢。
但力夫們已經習慣了服從。況且有工錢掙,沒人跟錢有仇。
還是按要求將一箱箱茶葉裝車。只是做得馬馬虎虎,眼里閃著不信任的。
林玉嬋也并不太介意他們的態度。觀念扭轉不是一夜之間能完的。能指揮得這些大哥就謝天謝地。
不過,還是要嚴格提出自己的要求。
“這些茶葉箱子遠道船運而來,算不上結實。裝車的時候捆三道,繞過縣城走馬路,不要顛簸。”
一連幾日,不厭其煩地叮囑。
力夫們懶懶散散,斜眼看,得過且過。跟當初德行用的那些廉價苦力一個樣。
林玉嬋忽然恍惚憶起去年自己空降伊始,也是這般混在苦力隊伍里搬茶葉,冒著腰桿折斷的風險,閉著眼,咬著牙,一點點試探自己的極限,自愿被剝削得一干二凈,只為避免被立刻發賣的命運。
現在呢,兩手空空,跟在車隊旁邊“押送”,反倒像那剝削的人。
林玉嬋心念一,來到茶葉堆積的空場。
“難道還要我示范麼?這樣搬,不毀箱子,也不多費力氣。“
微微屈膝,深吸口氣,大和腳跟用勁,穩穩地將一個箱子扛了起來,舉重若輕地送到車上。
許久不做苦力,有點氣,小臉脹紅,肩胛骨被裳得火辣。
但力夫們已經無暇注意的臉,一個個張大了,好像看見神仙,頓時肅然起敬。
“不、不得了……”
從沒見過力氣這麼大的人!
莫不是有什麼武功在?
其實力氣大的人不。街上常見前后背著兩個娃、還忙碌干活的貧家。但貨畢竟不是孩子,也不會長出雙手雙腳纏在母親上,運送難度比兒要高多了。
林玉嬋:“別愣著,我跟你們一起搬。”
當然,顧及自己的脊椎,后來都是挑輕一點的箱子搬,只費力氣,不損骨頭。
但和小小的軀一對比,已然不比例。
力夫們齊齊閉,乖乖按照的要求開始干活。
此時容閎起床,小洋樓三層窗戶打開,呼吸一口新鮮空氣,低頭一看,嚇得坐回床上。
“……大力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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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徐匯茶號的炒茶作坊,林玉嬋匆匆喝口水,開始監工。
掌柜雖然會偶爾來作坊巡視,但大部分時間都是炒茶師傅自己干活。
只規定了期限和工錢,師傅們自然而然地憑經驗,按照自己習慣的方式做工。
縱然林玉嬋給大家講過自己的要求,人`懶,若不督促,師傅也不會百分百照做。
“張師傅,生鍋夠熱麼?”問。
那張師傅埋頭燒火,含含糊糊答道:“夠熱夠熱,姑娘放心。”
他想,小姑娘家懂什麼,就算是家傳淵源,也不過是紙上談兵。他張師傅炒茶三十年,炒過的茶比吃過的炒飯還多呢。
林玉嬋從袖子里出一個溫度計,悄悄探下去——
“才280度。我不是說了,要300度才夠。”
溫度計是從容閎店里借的,屬于他那永遠賣不出去的貨品之一——中國人講究“中庸”和“適量”,對這種確的東西不興趣。當年洋人傳教士把這玩意獻給乾隆皇帝,得到的評價便是“奇技巧,中看不中用”。
容閎不信邪,進了一批水銀溫度計,本奇高,而且還是國人常用的華氏刻度——歐洲洋人習慣攝氏度,也不買他賬。幾年了沒賣出去幾個,落了三寸灰。
但林玉嬋知道,“控制溫度”是炒制優質茶葉的關鍵。過去沒有確測量儀,只能靠師傅們經驗覺。現在技進步了,當然要擁抱高科技。
德行的“獨門籍”之一,便是善用溫度計。廣州開放較早,商家對“奇技巧”不抵。
當然到多度,德行打死也不會公開,林玉嬋也不知道。
但這次借視察作坊的由頭,用溫度計測量了十余個茶號的鍋溫,再結合自己以前的點滴經驗,得出結論:殺青后的鍋,鍋溫在150攝氏度左右最合適——也就是大約300華氏度。
幾個炒茶師傅當然不買賬,都客客氣氣地笑道:“姑娘多慮了,這洋玩意兒我們也看不懂,炒茶靠經驗,手就行。”
林玉嬋簡直要笑出聲。老大一把年紀的人了,腆著臉說幾個阿拉伯數字看不懂?學不會?
道:“小囡,你教教這些爺叔。”
掌柜的大閨姑娘,閨名順娘,當然是不公開的,全店上下都管小囡,林玉嬋也跟著。
順娘才是真正的家學淵源,從小就在香噴噴的茶葉里打滾。只不過老爹收了幾個徒,卻不肯正兒八經的教,覺得孩子反正沒法繼承自己缽,學這些沒用。
順娘自己也不求上進。原先每日在家織布繡帕子,近日家庭變故,不得不每天跟爹來上班,就在后堂里藏著,還是繡繡手帕混混日子,偶爾出門解個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