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玉嬋臉上青一陣白一陣。其實早有覺, 本來想趕快溜的,不料換個鞋耽擱那麼久,現在走也走不了, 多說一句話都難。他還居然揣測是尿急, 氣得息加速, 小腹加倍墜脹。
這都認識這麼久了,在他眼里就還是個憋不住尿的小屁孩?
一時不知該如何解釋:“我不是……我好像……”
他追問:“到底點回事?”
林玉嬋咬牙:“過去幾個月吃太多了!”
蘇敏表復雜, 不用說, 想歪到姥姥家去了。
其實林玉嬋這話完全沒錯。過去的林八妹一堆病,都是出來的, 基因上畢竟還是個正常姑娘, 初遲遲不來的原因就是脂率太低。這幾個月林玉嬋一通狂補,上有了小, 該來的自然就來了。
可不是吃出來的麼。
本來在宿舍里備好了各種應對材料, 誰知今晚一番驚嚇, 大姨媽拜訪之前可不會提前打招呼。
而且是報復的拜訪,人如機, 被修理好, 上了油, 如今滿額運轉, 干勁十足,好像要把過去幾年錯過的疼痛一次補足。
還好悉這種覺, 不至于驚慌失措, 但眼看著自己條驟降,也夠惱人。
放在上輩子, 倒不介意跟男生談幾句月經,比如“今天不舒服育課請假”, 大家心照不宣,都知道怎麼回事。
但眼前這位雖然離經叛道,考慮到“歷史局限”,林玉嬋還是決定饒了他吧,免得他三觀又碎。況且他也未必多懂。
林玉嬋捂著肚子蹲下,上氣不接下氣地說:“你真想幫我,就給我燒壺開水,找幾塊干凈手巾,然后有多遠走多遠,給我鎖上門,我一個人歇會。”
多項全能的蘇大舵主枉有七巧玲瓏心,別人說一句,他能猜出人家祖宗十八代,這次也了罕見的知識盲區。這姑娘都快炸了,再追問,怕是要提腳踹他。
他乖乖閉了,指指樓梯,意思是上樓。
鋪面里沒有要的東西。傳統商鋪的格局,樓下是鋪面倉庫工作間,樓上是主人或學徒工的宿。
原清幫老大楚南云,在三樓擁有一個豪華套間,灶臺火爐一應俱全。蘇敏把一拎,連滾帶爬的弄了上去。
還聽在咯吱窩底下哼哼唧唧地抗議:“不去別人房,臟。”
他覺得好笑。是格格嗎?以前做妹仔時沒見這麼窮講究。
但他還是費力給鋪了個新床單。一頭蜷進去躺尸。
蘇敏沒閑著。林玉嬋安頓好,他在房里搜了一圈,找出來一包云片糕,順手塞里甜甜口,這陣子實在太虧;又搜出來幾百銀元、幾張匯票,都帶在上。
然后鎖上三樓樓梯的門,匆匆下到倉庫。剛收服的小弟干完活,還在規規矩矩地等著。
楚南云生死未卜,必須斬草除。他下令:“派人去蘇州河沿岸搜。死了無妨,要是活著,格殺勿論。”
大伙剛剛拜了新老大,正是人心浮之際;況且不人只是怕他那桿槍,燒香拜山頭純為保命。聽他吩咐搞搞衛生還沒什麼,要他們去捕殺舊主,不人就面難。
蘇敏眼一掃,一個個觀察他們的神,然后說:“這是危險活計,當然有辛苦費。愿去的每人領銀元五塊。帶回楚南云尸首的,再加十塊。”
楚南云要是聽到這話,三條眉非得同時氣歪不可。
城頭變幻大王旗,當黑幫老大有風險:前一日還欺男霸坐地分贓,一朝倒臺,就有人占你的屋子,吃你的東西,睡你的床,教訓你的小弟,拿你多年的辛苦積蓄懸賞你的人頭。
果然,銀元亮出來,眾小弟的態度截然一變,互相看看,有幾個當即欣然領命。
幫派里也分三六九等。大家以武,拼死拼活刀尖上掙錢,老大吃,嘍啰喝湯,算不上公平。
今日新老大爽快發錢,不人這才心悅誠服,紛紛道:“還是洪門昆仲義氣,當初楚老大要另立門戶,小的們勸了好久呢。今日……唉,也是他自討苦吃。”
蘇敏心中冷笑。白來的錢,發起來當然不手。
但老大親自發餉畢竟有點掉價,他忽然想,要是有個賬房就好了……
林姑娘其實是個不錯的人選。可惜以的正義,估計不愿摻和這事兒。
同時他也有點心驚。照這個花法,楚南云留下的“產”撐不了多久。
再秉承天地會宗旨,停止所有欺凌弱小的活,“義興船行”估計很快就要不敷出。
但人總是要吃飯的。要將這一群烏合之眾癟三混混調起來,除了之以利,還能怎樣呢?
解散麼?
上海灘就這麼大點地方,各種黑惡勢力早就瓜分了地盤。義興船行若是自廢武功,自然有別人趁虛而。
到那時,他想全而退,多半也奢。
楚南云絕不會是最后一個被打倒的幫派頭子。
他打起神,把剩下的小弟嘍啰一個個的召來問話,慢慢勾勒出每個人的脾,能力如何、可不可信、心有多黑……
然后看人下菜碟地訓誡一通。金蘭鶴前輩那里學來的統手段,初試鋒芒,效果出乎意料的不錯。
他曾經覺得自己一輩子用不上這些伎倆。他本來以為自己會規規矩矩留在廣州做生意,攢錢,頂天了把興瑞行重新開起來,就是他最大的人生目標。
怎麼就莫名其妙的,把自己搞到這種境地來了?
“小時候學過一切”的小白爺頭一次到人生迷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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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鼓敲過丑時,天到了一夜間最漆黑的時候,蘇敏終于倦了。
明天還不能松懈,還有一堆善后呢。
此后的每一天……都不能松懈。
他必須適應這樣的生活,必須盡快恢復規律的作息。
他安排小弟們歇宿,班警戒。他自己守在堂里,閉著眼,卻始終睡不著。
猶豫片刻,還是上了三樓,鑰匙開鎖,點亮一盞小燈。
小姑娘已經把自己拾掇好,還是一個姿勢蜷著,睡深了,脯緩慢起伏。一只手托著自己的腮,把大半張臉藏起來。一只手垂到床沿下,指尖落在深檀的厚厚牙板上,顯得蒼白而纖細。
居然一點也沒擔心碼頭倉庫里的眾多惡霸——也許是擔心的,只是太倦了,疲累蓋過了害怕。
不管怎樣,都意味著,對他的信任超乎尋常。
蘇敏心里閃過一說不清的溫熱,懷里出剩下的云片糕,重新包好,輕輕放在枕邊。
床是那種寬闊的架子床,嫌棄那是楚南云的件,不肯放開了睡,只是占了月旁一個小小角,不留意看還以為只是個大枕頭;他從柜里找到洗過的被褥,也是嫌臟,堅決不用,都堆在腳下,只是蓋著自己的棉,抱著胳膊,有點發白。
蘇敏輕聲嘟囔:“矯。”
還是解下自己外套,檢查了一下沒跡,小心蓋在上,連棉一起包住,擺掖到腰下,把包個皮薄餡大的州果。
“應該不嫌棄這件,”他想,“抱的時候蹭來蹭去的。”
余掃到藏在掌心里的臉,睫掃在眼窩里,靜得像一幅畫。
他才意識到,這段時間變化真大。
他以為自己從葬崗撿了棵枯萎的小草,能不能活全憑造化;孰料小草遇上幾滴水,不但長出了,活了,還生出了飽滿的葉片,那葉片深,甚至悄悄生出了花骨朵。
他憶起來,在剛剛從死亡邊緣睜眼的時候,眼里不也滿是迷茫麼?
都知道要給自己攢本錢。他的本錢在哪呢?
蘇敏搬過一張凳子,挨著床坐下,輕輕將的小手捧回褥子上。
床上大片空間。他鋪塊布,腰間出那把歪筒子槍,卸下那顆卡住的子彈,再檢查剩下的兩顆,然后掌心轉出一把螺刀,一個零件一個零件地拆卸,認認真真修理起來。
慢慢的,心境放空,再無雜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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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玉嬋睜開眼,天未亮,窗簾外出薄薄的。
一轉頭,冰冷的槍口頂著脖子!
當場就嚇得崩,一個跟頭翻起來,險些滾下去。
再一看,那槍松松的握在一個人手里。大床褥子又厚又,被跳出一個波浪。槍把了出來,那人也沒。
蘇敏坐在一張凳子上,上半伏在床上,枕著自己手臂睡,姿態很是放松,像個自習課懶的學生。
他眉尖和睫微微翕著,側臉的線條和而恬靜。
他被邊的靜驚,眼還沒睜,手指一攏,抄回了槍。左手立刻去床沿——
到一只細瘦的手腕,涼涼的。
“爺,”林玉嬋從他掌下出手,牢牢抓住手里的三顆子彈,幽幽道,“天亮了,該當好人了。”
他這才睜眼,看著,忽而耳微紅,懶懶的解釋:“對唔住,睡過去了。”
接著給顯擺那把槍:“喏,修好了,你看。”
林玉嬋不知道這槍怎麼壞了,只得敷衍地夸了兩聲,然后翻下床,披上棉。
“我得回宿舍收拾東西了。你接著休息,注意安全。”
還好是第一次,雷聲大雨點小,掉掉得不多,子也清爽大半。不過還是得盡快回去休息。
蘇敏有點愣,惺忪的眼。怎麼睡完就走,連客套兩句都免了?
他坐在冷板凳上瞇了一覺,覺得全關節生銹,哪哪兒都酸疼,提前衰老六十年。
見下床,他不管不顧,先一骨碌滾上去,攤開手腳個大懶腰。
“阿妹,”他手枕頸后,看著林玉嬋鼓搗門鎖,慢悠悠地說,“書桌上有義興船行這些日子的黑賬,還有勒索過的商家名單。我檢查了一下,柜里的現銀倒是跟賬面對得上。”
林玉嬋回頭,“跟我說這些干什麼?”
他當然不好意思說是挽留,只得再婉轉地說:“我的意思,船行的人只能留一半,起碼那些大煙癮的,得想個法子打發掉。就算如此,現銀怕是支撐不了一個月。”
林玉嬋有點明白他的意思了,抿一笑:“所以?”
蘇敏氣得牙。他就差把“幫幫我”幾個字寫在臉上,這死妹丁跟他裝傻!
他只好收起一懶筋,跳下床,大步走到跟前,別有用心地擋在和樓梯之間。
“晚些走啦,我請你飲茶。”
林玉嬋憾地指出:“上海沒有飲早茶的習慣。”
蘇敏臉一黑。他枉來上海灘個把月,活范圍僅限幾艘船,十里洋場一眼沒看過,實在是可憐。
這麼一想,也不忍心跟他把話說死:自己的生計還沒著落呢,沒工夫提著腦袋幫他經營黑幫。
想了想,笑道:“洪順堂下金蘭鶴,地結桃園四海同——你要是不適應現在這種一呼百應的日子,可以回怡和洋行呀。就說你生了次重病……”
你不是好犀利麼?自己想辦法!
他被這話激起了傲氣,微微一勾角,轉從枕頭邊拿出半包云片糕,丟進懷里。
他說:“多久沒吃東西了?路上墊墊肚子。”
林玉嬋接過,又聽他說:“今日除夕。”
“嗯”一聲,莫名覺得落寞。
本該是闔家團圓、辭舊迎新的日子。一個人在大清朝挑戰地獄模式。
還帶著個持續掉的debuff。
隨后想到,對百多年前的古人來說,這個日子意義更大。
無父無母的蘇家小白,不也是獨在異鄉為異客,沒有親人,沒有一個熱熱鬧鬧布置起來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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