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年的最后一日, 凌晨寅時,蘇城一代英杰蔣宗林溘然長逝。
年九十七歲,終究沒能越過百歲大關。
他走得很安詳, 沒有痛苦。
痛苦留給未做好準備離別的人。
喪禮由長子持, 大到殮時辰, 小到訃告撰寫。
蔣措在靈堂守了整整三日。其余人來來去去,哭哭啼啼, 唯他一語不發地跪在靈前,不哭, 不,如同一座沉默的雕塑。
從那日早晨, 傭人的喊打碎雨停后的靜謐,所有人慌慌張張趕過去,擁在床前,哭天搶地。
蔣坤宇從床前回頭,怨懟的目盯著蔣措:“現在你稱心如意了。”
蔣措沒有說話。
從那之后,他就再沒開口說過一句話。
別人的悲傷寫在臉上、掛在口中, 人們哭了又哭, 男人們數度紅了眼眶。
只有他,一聲沒出。
送去的飯菜總是原封不地放著, 傭人心里著急沒辦法,只好找寧思音。
“三爺子骨本來就弱,這都兩天了,水米不進可怎麼行啊。老爺子這一去, 三爺要是再有個什麼好歹……”這傭人打小看著蔣措長大, 抹了抹眼睛, “三您快勸勸吧, 您說話三爺興許會聽。”
天氣愈發冷了,寧思音走到祠堂,此時只剩蔣措一個人,直的脊背顯得分外單薄。
四周的空氣仿佛不在流,只有一層悲涼縈繞著他,生命靜止了似的。
本來是想來勸他多吃點東西的,此時站在門外,忽然同。
對傭人搖搖頭:“別打擾他了。”
蔣宗林這三個字,在蘇城是一種無可替代的象征。
葬禮當日,從政界到商界,所有排得上名號的人都前來吊唁。
除他之外,再沒有任何一個人,能有如此威。
寧思音站在蔣措邊,以家人份為老爺子戴孝。在賓客吊唁之后,鞠躬回禮。
葬禮結束之后,他們一起回家,蔣措吃了些東西,看起來恢復了正常。
他仍是沉默,寧思音便也不吵他。
那些小別扭、小心思,在生死面前不值一提。
半夜不知怎麼醒了,發覺旁沒人,手一,被褥都是冷的。
坐起來開燈,瞧見外面臺上一聲不響坐著個人,才松一口氣。
寧思音拿了一條毯出去臺,蔣措靠在藤椅,凝夜的目收回看向。圓幾上放著酒杯,和剩下半瓶的酒。
寧思音把毯子披到他上,無意到他手,冰涼冰涼的。
“出來還穿這麼薄,你不知道冷的嗎。”
蔣措任由給自己蓋毯,氣息間有微弱的酒味道。
“怎麼醒了。”他問。
“不是你太冷了給我托夢的麼。”
聽見他開口說話,寧思音就放心多了。老爺子離世,其實心里也頗不是滋味,拿起酒倒了一杯,就著他的杯子喝了。
不知道該說什麼,也不想說什麼,安在離別面前是最沒有力量的話語。
說一句“你不要難過”,人就能不難過了嗎?
總記著爺爺去世的時候,蔣措無聲的陪伴。所以也想在這時,同樣安安靜靜地陪一陪他。
但夜風不允許。
零度的天氣,穿著睡出來吹風,簡直太不把冬天老大哥放在眼里。
風一刮,沙沙地響,寧思音立刻打了個哆嗦。
有心陪蔣措待一會兒,忍了又忍,到底扛不住,手臂站起來,走之前叮囑:“你別吹太久的風,太冷了,容易冒。”
說著手去開臺的門,抓住門把卻擰不。
一愣,下意識又擰了擰。
接著懊惱地想起來,西林堂這棟樓年歲有些久,出于安全考慮,臺的門只能從里面開。門要是關上,外面是進不去的。
也就是說,除非現在屋里有個人幫開門,否則,今晚別想回去了。
——唯一一個能幫開門的人,現在和一起在臺呢。
寧思音尷尬地轉過頭,蔣措顯然已經注意到的作,也從僵的姿勢中明白了什麼。
兩個人在冷颼颼的風里無聲相。
沉默,是今晚的臺。
接下來的五分鐘,寧思音扯嗓門呼救,試圖喚醒家里傭人,失敗。
轉而將希寄托于旺仔,喊了半晌,回應的是靜謐的夜和呼呼的風聲。
認命地坐回椅子上。
“只能等明天早上有人醒了來救我們了。”
蔣措打開雙手,“過來。”
寧思音搖頭:“你蓋著吧,你比我怕冷。”
他看著不,寧思音猶豫了一下。
這心涼的風,吹到明天早上,怕是要冰了。
生命面前,還管什麼三七二十一呢。
從善如流起,坐到蔣措上,毯將兩人裹起來。
風還是很冷,上卻不冷了。
他們很久不曾這樣心無芥地坐在一起。
在這個夜晚的寒冷里,彼此都是對方唯一的依靠。也算是共患難了。
他們安靜地坐著,過了會兒,寧思音開口:
“那天他等你回家,他是見過你才走的,沒有憾。”
盡管他們不知道那是告別,但老爺子已經用他自己的方式,向他們告了別。
也許對自己的結局早有預,所以在生命結束之前,為他的孩子們,他所牽掛的一切,做了他認為最好的安排。
老爺子是活得最明白的人,一生輝,留給這個世界的最后一幕姿影,也是極面的。
寧思音想告訴蔣措,老爺子等到了自己想要見的人,自己并無憾,他們也就不必替他到憾。
可并不知道,蔣措真正難過的是什麼。
“他一定對我很失吧。”他垂著眼,瞳孔被眼睫落下的影遮住,悲傷卻像是月,躲在樹影之下依然看得見。
寧思音想,他說的應該是蔣乾州那件事。試著安他:“大哥的手,其實你沒有做手腳對不對?如果你真的做了什麼,這段時間他不可能和你相安無事。既然你沒有故意害他,那天他突發心梗,也不是你能左右的,雖然……最后你還是救了他,對不對。”
“不裝了?”蔣措忽然說。
寧思音一僵,這才反應過來,自己就這麼暴了。
以及,那天在休息室,他果然看到了。
“就是因為這個怕我嗎?”蔣措問。
寧思音抿抿,轉頭看著他:“你為什麼要那麼做?”
他們兩個各懷鬼胎,對那天在辦公室發生的事諱莫如深,彼此都知道對方在演,卻是第一次開誠布公地談及。
原來,問出來也沒什麼。
蔣措向后靠在椅背上,眺著如水夜,“因為你在休息室看到的景象,我也看到過。”
“是你媽媽嗎?”寧思音問得有些小心。
蔣措沒答。
卻是默認。
“我小的時候,工作很忙,有時會帶我到辦公室玩,累了就在休息間睡覺。那天午睡,我被爭吵聲吵醒,在門里看,看到和大哥在爭執。捂著心臟倒在地上,大哥拿起電話,又放下。在地上掙扎,求救,大哥就站在面前。”
他的語氣過于平靜,像在敘述與自己無關的旁人的事。
但寧思音知道,那是怎樣一種可怕的。曾親眼見過同樣的場景。
“的辦公室有一盆背竹,我從背竹的葉子里,看著咽氣。”
那時他還只是一個小孩子吧。
寧思音的嗓子有些發:“后來呢?”
停頓片刻,蔣措才又繼續講下去。
“我不小心弄出響,他聽到了。我躲到床上裝睡,閉著眼睛,聽著他的腳步聲一步一步走來,站在床邊看著我。”
在看著他的那段時間里,蔣乾州有沒有過殺意,旁人無從得知。
所幸書有急事找方蕎來敲門,蔣措才躲過一劫。
那該是怎樣可怕的驗啊,一個像殺人兇手一樣的存在,站在床邊,看著自己——
寧思音是想一想,頭皮便一陣發麻,脊背跟著爬上寒意。
“你小時候神經衰弱,是不是就是因為這件事?”
蔣措沒有否認。
方蕎死后的很長一段時間,他不敢睡覺,一閉上眼,就覺得床邊有人站在那里。他總是聽到腳步聲,踩在玻璃一般敏的神經上,讓他難以眠。
才六歲的小孩,藏不好自己的恐懼。他的表現有些明顯,蔣乾州可能懷疑了什麼,于是有了那場車禍。
他命大,死里逃生,但也去了半條命,休養很久才好利索。之后就落下病,弱不風,一年總要住幾回醫院。
大概是看他活不久,加上那段時間開始,蔣宗林總是親自將他帶在邊,蔣措的日子才好過起來。
與他所經歷的事比起來,對蔣乾州見死不救,已經算不得什麼了。
寧思音捫心自問,這樣睚眥必報的人,易地而,未必不會比蔣措更狠。
現在,寧思音反而有點心疼他。
忽然明白過來什麼。
“那你……那天最后你選擇救他,是因為我嗎?”
直直進蔣措的雙眼,想要得到一個答案。
他低著眼,手在毯下握著,毯圍起一個只屬于他們兩個的小世界,溫熱的,靜謐的,如同一。
寧思音一下心里泛起酸,還有一種的。
怪不得當時他那樣看著,看了那麼久。
他的表那麼平靜,沒人看到他心的掙扎。
寧思音了發酸的鼻子,掩飾地岔開話題:“你還做了什麼?”
蔣措無聲片刻。
“二哥的司,叔信離婚,伯堯和曜征離心……一一,我做的,比你想象的更多。”
他沒打算瞞。
“家變現在這個樣子,是我一手造的。我把老頭兒送到鄉下莊子,派保鏢看著,斷了他的通訊,家里發生的事,他什麼消息都收不到。如果他知道,一定早就回來教訓我了。”
寧思音錯愕不已。
原來蔣措比以為得更膽大妄為,手竟然到了老爺子那里。
蔣措自嘲地笑了下,有幾分自棄,也有幾分對老頭兒的愧怍。
“他一定對我很失。”
這是他第二遍說這句話。
語氣是肯定的。
寧思音思忖片刻,忽然搖了搖頭,轉過正道:“家里發生的這些事,你做的這些事,他可能都知道。”
蔣措低下頭。
“我生日那天,他給我打過一通電話的,祝我生日快樂。他說路遠,不回來幫我慶祝了,給我打了一筆錢,讓我自己去買點鉆石珠寶什麼的戴戴。”蔣措眸底有什麼在閃。寧思音認真地看著他,“老頭兒著呢,你以為斷了他的通訊,其實他什麼都知道。他沒回來,沒阻攔你,就是放手讓你做你想做的事。他沒有對你失……”
忽然被往回轉了九十度,視野從蔣措的臉變黑漆漆的夜空。下一秒,后腦勺被什麼抵住。
只聽到一道幽長的嘆息,和那嘆息里,微微的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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