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自然。”江懷逸不假思索說了這四個字，臉一僵，頭也不回地往前走。

“這個呢這個呢！這個是幾歲？”

“別走啊別走啊！！”

“這個呢，這個好可。”

“媳……楚楚第一次寫字兒就這麼好看了嗎？！”

“怎麼這麼多穿壞的小鞋子，楚楚原來小時候很嗎？”

……

沒人理蕭昀，他還能自說自話，江懷逸臉越發黑，心道真是聒噪，也不知道江懷楚怎麼得了的。

他走得越發快。

沒人管蕭昀，蕭昀一路玩兒過來，等江懷逸反應過來回頭看他時，他手臂里已經抱了一堆小江懷楚的玩意兒，他的胎發、他雪白的小服、他第一支寫壞開叉的狼毫……

架子上沒被他選中的東西，也被他的歪歪斜斜七八糟。

江懷逸額上青筋暴跳，想起是自己讓他隨意的，吸了好幾口氣，才按捺住火氣：“玩夠了嗎？”

“楚楚難怪現在這麼可，他小時候就——”蕭昀看向江懷逸，臉上的驚奇和興驟然消失，他面不改地將抱著的東西一一放回架上，仍忍不住道，“怎麼會這麼全，連胎發都有——”

他話音未落，覺察到什麼，看向了前已然坐下的江懷逸，眼神一點點不可思議起來。

這不會是江懷逸一件件收起來的吧？

那個詭異的臉紅。

江懷逸被他如此注視，心道沒規沒矩，眼卻一點點垂了下來，別過了臉。

有什麼好大驚小怪的？沒見過世面。

一陣略顯詭異的沉默，過了許久，蕭昀由衷道：“我知道你為什麼這麼生氣了，對不起對不起，我真不知道，我以為你就是普通兄長，我不知道他從小到大都是你養大的。”

他還暗自嫌江懷逸多管閑事，是他搞錯了，江懷逸比起兄長更像父親，一個父親都未必能做到這地步，難怪他對江懷楚的管束那麼嚴苛，比起兄長的護，江懷逸這更像是父親由上而下不容置喙的庇佑。

這是禮教森嚴的南鄀，家族觀念極重，江懷逸若是在尋常大族里，就是族長一般的存在，有責任教導晚輩，將他引上正路。

更何況自己還真不是什麼正經人。

江懷逸有些意外他為一國皇帝，居然毫無力地就道歉了，一點都不在意面，只是想，就真誠地說了，沒有任何停頓。

平心而論，自己做不到。

江懷逸神緩和了些。

“你二十五，楚楚才十八……”蕭昀停頓了下，意外道，“你七八歲的時候，就養他了？”

江懷逸淡淡道：“還要晚兩年。”

又是一陣沉默，蕭昀想起那些他約約知道的消息，忽然有些啞然，向來科打諢的人，一時竟有些不知道說些什麼，過了許久，才道：“那楚楚的爹娘……”

江懷逸：“死了。”

饒是已經猜到，真正聽到這兩個字，蕭昀的心還是猛地沉了一下。

兄友弟恭的好，背后卻藏爹娘的懸疑。

南鄀皇帝和端王不是同父同母的兄弟，是同父異母，江懷逸的母親是皇后，江懷楚的母親是出名門的妃子。

蕭昀沒說話。

江懷逸淡淡道：“先帝縱，死在榻上了，懷楚的母妃，因為懷楚的事失寵，郁郁寡歡，在他兩歲就去世了。”

蕭昀驀地瞪大眼睛。

這些涉及南鄀辛，他能得知的，只是南鄀先帝是南鄀幾百年難得一遇的昏君，年紀輕輕，死在人上了，端王的母妃在端王兩歲的時候就病逝了，其中因果卻無從弄清。

蕭昀道：“因為懷楚的事……失寵？”

江懷逸靜靜看著他：“你知不知道，懷楚三歲前一直不會走路？”

蕭昀徹底愣住了，不敢相信這句話的含義：“怎麼會？！”

江懷逸：“他沒跟你說？”

蕭昀攥了手，搖搖頭。

“我就知道，”江懷逸說，“他從來只說好的。”

江懷逸看向那一排排架子：“你剛剛看到很多穿壞的小鞋子，那是他一個人在學走路。”

“他生下來就親水，會游泳，玉雪可，七八個月就會說話了，聰穎絕倫，人都說，他是南鄀的小福星，可又過了幾個月，他父皇母妃卻發現他明明康健，卻怎麼也學不會走路，下肢發，站都站不起來，一歲還好，一歲半依然如此，兩歲……”

江懷逸用平淡的語氣數著，蕭昀眉頭皺得死。

江懷逸淡淡道：“先帝迷信，加上一些流言，把這當了不祥之兆，從此冷落了他母妃和他，整整一年，沒見過他們一面，他母妃后來看著那個只能在床上爬的懷楚，再也忍不了，瘋了，投井了。”

蕭昀的心細細地疼了起來。

江懷逸道：“我第一次單獨見他，印象深刻，他一個人，孤零零的，沒人管他，在灰蒙蒙的宮殿里，扶著欄桿，自己一步步往前走，摔了，爬起來，摔了，又爬起來，膝蓋磨破，腳上鮮淋漓，他卻不哭不鬧的，就這麼一次又一次。”

“你能想象那樣一個一歲多的小孩嗎？”江懷逸眼中痛，深吸一口氣，“就是因為那一次，我才決定要養他。”

蕭昀在江懷逸輕描淡寫地勾勒里，仿佛看到了那個畫面。

一個玉雪可、漂亮非凡幾乎可以說是得天獨厚的小孩，卻失去了比長相、智慧更重要的東西——健康的雙和親。

那該是怎樣的孤獨和絕。

那時候的江懷楚可能還不懂，卻已經會到了。

蕭昀沉默了。

他忽然知道他為什麼江懷楚了。

他江懷楚的一切，但一切的起點，是相似的靈魂。

是在孤獨里覺醒了自我，是在苦難里戰勝了卑劣，是在不得不里，被迫掌握了自己的人生，了自己人生的主宰。

江懷逸說：“你知不知道，先帝怎麼死的？”

蕭昀看著他。

這話便是不是如傳聞所說死在人上了。

江懷逸說：“那天放你進城的婦人，還記得嗎？”

蕭昀點頭。

他說的應當是那個在北寧時一直跟在江懷楚邊的婦人。

江懷逸道：“是先帝寵妃，先帝是被毒死的。”

蕭昀再次滿臉震驚：“為什麼？”

這麼一來，能放自己進來也就不奇怪了，還干過更匪夷所思的事。

江懷逸道：“江洲琵琶，不念皇恩重，是被先帝強搶的，做什麼只圖自己逍遙快活，榮華富貴無所謂的，是瞧我和懷楚日子苦，心疼我二人，便將先帝毒死了，我登基了，我和懷楚的日子才會好過，所以母后臨去世前還說，日后無論發生什麼，都要護好太妃。”

“那個子，中意你，不奇怪。”

蕭昀靜靜地聽著。

江懷逸又將江懷楚的事一五一十地告訴他。

饒是蕭昀已經猜了個七七八八，真的聽他說完，依舊如鯁在。

江懷楚所有的人，背后都是的代價。

“他最初站不起來，是因為脈？”

江懷逸“嗯”了一聲：“但他靠他的本事，站起來了，即使所有人都或嘲笑、或心疼、或心灰意冷地他放棄，包括我。我跟他說，以后兄長養你，他只是笑著親了我一下，第二天還是照練不誤。”

“后來彌羅山莊的老莊主，也就是你的太爺爺，翻閱典籍后說，如果他沒有在最初幾年學會走路，等骨骼定型，他這輩子都站不起來了，你明白是什麼意思嗎？”

江懷逸的話帶著刺，扎得蕭昀心口鮮淋漓，沉重之余，濃濃的自豪溢滿腔。

是江懷楚自己沒有放棄自己。

是江懷楚自己拯救了自己。

這樣的人，以后都是他的人了。

江懷逸說：“所以他長大后做什麼離經叛道的事，我后來想想，都不覺得奇怪，他只是表面乖巧，他一直是個很倔強的人，不在乎旁人怎麼說，認定的事，鍥而不舍，付出多都心甘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