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煜議完事, 從林下屋舍出來, 聽說魏鸞到附近散心去了,遂去尋。
繞過山脊,便見如臺橫出的巨石上,魏鸞臨風而立,翻卷,明艷修長的姿分外醒目, 呆呆站著, 似在出神。直到他走近了, 染冬行禮出聲,才驚覺回神似的, 道:“夫君得空了?”
盛煜頷首, 站在旁眺遠近, “回城到署下榻,還是在這兒逛逛?”
“逛逛吧。”魏鸞指著不遠的白塔,“我想去山坳那里走走。”
天尚早,盛煜不急著趕回,當即應了。
夫妻倆徒步下坡,到得谷底, 過膝的茅草之間有條踩禿的羊腸小道蜿蜒向,哪怕時節迥異,周遭的山峰、野石、寺廟、白塔卻與記憶里一般無二。站在喪命之地,漫天箭雨清晰如昨,家族傾覆時的絕、被困石室與世隔絕時的彷徨、得知母親故時的撕心裂肺、瀕死時的凄冷, 種種緒洶涌翻起,將淹沒。
那是不敢輕易回想的前塵,亦是深藏在心底的恐懼。
像是重重積雪在竹梢,令幾乎不過氣。
魏鸞捂著口,面上蒼白。
原就生得白凈膩,不涂脂亦無半點瑕疵,加之神采奕奕艷照人,便連胭脂都不怎麼用。此刻臉上褪盡,了近乎慘白的模樣,明艷秋下,愈顯得虛弱。
盛煜察覺異樣,眸微,起寬敞的披風將魏鸞裹進懷里,“怎麼,不舒服嗎?”垂首低語時,目撞上魏鸞的眼睛——慣常靈善睞的一雙眸子,此刻仿佛藏了痛苦掙扎與恐懼,神極為復雜。
他心中愕然,魏鸞卻已迅速低頭。
青的發髻阻斷視線,偏頭向右,不讓他看清似的。
盛煜不明所以,握住魏鸞的手,只覺纖又冰涼,像是剛從水里撈出來似的。他不由皺了皺眉,徑直解下披風,給裹在肩上,沉聲道:“先隨我回城,請個郎中。”話音未落,袖卻被魏鸞揪住。
攥得很用力,指節幾乎泛白。
“沒事,老病了,歇歇就好。”聲音低而虛弱,靠在盛煜前,竭力平復心緒不去多想,再抬頭時,明眸里已是風平浪靜,只低聲道:“夫君陪我再走走,好不好?我心中有些疑,須親眼瞧瞧,方能解開。”
盛煜直覺有異,見不肯說,暫未多問,只道:“放心,有我在。”
這話說得沒頭沒尾,卻令魏鸞覺得心安。
勾起些寬般的笑意,挽著盛煜的手,往谷口走去。
——若記得沒錯,出谷兩三百步,便是那座囚了數年的莊院。
谷口確實有莊院。
青灰的磚墻蜿蜒,占地不小,這院子依山傍水,畫樓朱閣,外面瞧著與尋常的大戶人家無異。魏鸞卻知道,這座藏在城外的莊院,背后有著何等強悍的靠山。
前世被章念桐劫出東宮,因被喂了藥彈不得,一直昏睡,只被醒過幾次喂飯,不知時日流轉。卻原來,昏睡的那幾日間,竟是被送到了離京城數百里之遙的隨州。也難怪周令淵貴為東宮卻毫無頭緒,章家在此并無親眷,誰能想到呢?
盛煜這回專程來隨州,恐怕也是為此。
深吸口氣,瞥向側的男人。
時移世易,魏家既已棄暗投明,盛煜無論如何都不會從前世般,一道圣旨糊里糊涂地令喪命。而章家為禍多端,這地方還不知藏了多暗污垢,既然機緣巧合地遇見了,當然不能多留!非但這宅院,便連里頭的人,也該盡數連拔起!
魏鸞想著那座暗石室,貝齒咬,抬頭向盛煜。
他也正覷著,“怎麼,這院子有蹊蹺?”
“夫君不妨查查背后的主家,或許會有驚喜。”魏鸞淡聲。
這語氣太過篤定,盛煜挑了挑眉。
魏鸞哪能說前世那場遭遇,便莞爾輕笑,挽著他手臂,半真半假地道:“魏家當初跟章家走得太近,如今看來,有弊也有利。忘了是哪年,我跟長寧去鎮國公府上,見管事給舅母看一些營造圖,說是在隨州有座宅邸,風水甚好。當時沒留意,方才瞧見那白塔寺廟,倒是想起來了。”
這般解釋,著實令盛煜意外。
魏鸞怕餡,不敢對視他的眼睛,只緩緩往回走,口中道:“原先還不敢確信,如今瞧見這宅院,倒有九的把握了。章家私產遍及天下,沒準兒這地方藏著蹊蹺呢。”
軀在懷,語勸言,盛煜眸稍深。
憑他在玄鏡司十數年的經歷,魏鸞的這番話并不能令人信服——上回在朗州是因那人位高權重,魏鸞時接得多了印象深刻,自是可信。但這麼一座無關要的宅邸營造圖,無緣無故地,魏鸞能記住詳細言辭?
且方才面蒼白,渾冰涼,絕非想起幾句舊時言語那麼簡單。
盛煜有些擔心,微微俯首,覷神。
魏鸞竭力按捺住忐忑,忍住躲開目的沖,朝他笑了笑。
笑得有點勉強,盛煜目老辣,一眼便知。
“罷了。”盛煜瞧得出不愿說實話,也不忍心問,只將魏鸞摟在懷里,“山里風冷,你子弱,該早點回城歇息。這宅邸我會命人查。畢竟——”他聲音微頓,帶了點調侃奉承的語氣,“你是個小福星,常有獨到眼。”
說著話,還揚了揚手腕的那串佛珠。
初戴上去時,渾圓古樸的佛珠套在慣常握劍的手腕,與他冷厲威儀的氣度大相徑庭。如今戴得久了,倒是越來越順眼,與那袖口的暗紋相映生輝。送他的東西不算多,這佛珠能時時戴著,可見珍視。
魏鸞莞爾,低笑道:“對呀。逢兇化吉,遇難祥。”
……
谷口莊院的事,盛煜到了城中署后便安排人深查。
次日后晌,便有消息遞了回來。
莊院背后的主人并非章家,亦非章氏的族人、門客,而是位姓康的老夫人。老人家年近七旬,在隨州土生土長,原是貧寒出,因生了個嫁得高的兒,晚年過得極為優渥。的兒賀氏嫁了位軍里的頗為要人——龍武軍右將軍,顧玄翎。
這事原本并無疑。
顧將軍飛黃騰達,照拂年邁的岳母,買座宅邸供安晚年,說出去只會是好事。
盛煜卻記得魏鸞當時的異常舉。
雖說小姑娘有意瞞,盛煜不明緣由,但既提了,盛煜絕不會放過蛛馬跡。因新安長公主所說的那兩人在查到城后斷了線索,便命人留意這賀家,看那兩個人與賀家是否有往來。
這一查,結果令盛煜聞之大驚——
暗里聯絡章念桐的那兩人,竟當真與這賀家往來切,且曲折彎繞,中間借著販夫走卒的遮掩,拐了好幾道彎子。若非玄鏡司循著賀家的線反查過去,竟被全然蒙蔽!
這般的往來,著實出乎盛煜所料。
先前章績回京,上躥下跳地幫著東宮圖謀大事,讓盛煜一舉繳了不章家的鷹犬。那些人或在軍,或在京畿守軍,職位皆不低。有些武將雖非章家擁躉,卻也沒跟章家眉來眼去,在章氏鷹犬被斬除后,才老實下來。
相較之下,這位顧玄翎則頗可靠。
龍武軍在北衙軍里地位不低,麾下數千名騎出眾的剛健男兒,不還是從有戰功的軍中挑選,既負責皇帝出宮時的隨行護衛,亦戍衛宮,與永穆帝的命安危息息相關。顧玄翎既是右將軍,更可隨扈君側,號令施行。
先前追查章氏鷹犬時,盛煜也查過軍里要的人。
顧玄翎與章家并無瓜葛,甚是剛直。
如今看來,此人是藏得太深,連玄鏡司的耳目都全然瞞過了。
而章家埋下這枚棋子的用意,不言而明。
盛煜并未打草驚蛇,既已查出端倪,知道關竅和戰場在哪里,便將人盡數撤走,而后帶魏鸞啟程返京——知道敵人的暗箭藏在何,或許,可引蛇出,甕中捉鱉。
……
回京途中朝行夕宿,快馬趕路。
這日晚間,抵達鄧州地界,離京城尚有四百里路程。
日傾西山天將晚,道綿延向北,兩側多是村舍小鎮,附近最大的客棧在眼前的縣城里。盛煜幕天席地慣了,并不太挑住,魏鸞卻是個滴滴的姑娘,盛煜哪舍得讓宿郊野?遂催馬城,尋了個干凈的食店,用了晚飯,到客棧安頓。
暗衛們遠遠跟著,兩人旁唯有盧珣兄弟和染冬。
幾人在客棧門前勒馬,盧璘兄弟倆盯著伙計將馬匹趕廄中。
魏鸞則抻了抻馬背上顛得酸痛的筋骨。
街上有風吹過,晃得枝柯搖,臨近九月,天氣漸漸涼了,那風從脖頸灌進去,涼颼颼的。不由抖了抖,下意識收袖,背后人影微晃,盛煜隨手將披風上的帽兜拎起,輕輕扣在腦袋上。
冷風被隔絕,涼意稍散。
只是帽兜做得寬大,魏鸞又是玉冠束發,并未梳高髻,那帽兜罩住腦袋后,幾乎遮到了鼻端。魏鸞側頭,視線被錦緞擋著,只瞧見旁邊的那雙黑錦靴,一時間竟忘了揭開帽兜,只理直氣壯地站到他跟前,“擋住路啦。”
“唔。”盛煜提著帽兜,將眼睛出來,“這樣呢?”
魏鸞沒說話,只沖他笑,一副四不勤的模樣。
盛煜失笑,幫提起帽兜,抬步店。
后卻忽然有道清越的男聲傳來,“盛兄,好巧!”頗為悉的聲音,如玉石相擊,夫妻倆詫異回頭,就見幾步外有人白墨畫,玉冠長劍,將手里的韁繩遞給店里的伙計,正笑這邊。
夕熔金,在街對面店墻上涂了金紅的澤。
時虛白姿磊落,笑容清俊,袍上的墨秋隨風翻卷。
魏鸞微詫,盛煜下意識瞥了眼妻,而后拱手道:“時公子。”
“遠瞧著像你們,還當是看錯了。”時虛白緩步上前,姿態稔而不失客氣,“既是巧撞見,只好厚打攪。”他說著,朝魏鸞作揖。
魏鸞亦屈膝還禮。
察覺盛煜還給當著拎帽兜的苦力,自忖這般夫妻調笑的姿態落在人眼里不雅,忙接了帽兜,拿玉冠掛住擋風,擺出慣常的端莊姿態。
盛煜手里落空,面不更地側,“倒是我眼拙,沒瞧見時公子。請吧。”
說著話,一道了客棧,各自登樓留宿。
因先前捕章績,時虛白那手仿冒的家書立功不小,盛煜雖因畫像而心里泛酸,對他的才華倒頗為賞識。加之時相德高重,為國勞,待他的孫兒也頗客氣,下樓用飯時見時虛白,坐了同桌。
至于魏鸞,因怕盛煜小心眼多想,且晌午吃得多,這會兒沒胃口,只以懶得為由,讓伙計送些粥菜到屋里便罷。
飯后沐浴盥洗,到戌時才見盛煜歸來,也不知兩人談了什麼。
魏鸞原就睡意朦朧,見他回來,放心地睡死過去。
直到夜半時分,被外面的靜驚醒。
作者有話要說: 怕盛煜小心眼多想,這印象hhhh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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