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的中秋夜, 盛家闔府聚得頗為齊全。
盛明誠和溫氏夫婦帶著八歲的孩子盛夢澤在傍晚時趕回府里, 就連長房里甚回京的盛明瀾也趕了回來,與妻子季氏團聚。四世同堂,除了盛明修遠游不歸,幾乎都齊了。盛老夫人興致,同慕氏婆媳一道,張羅了桌極盛的家宴。
到得夜月明, 在臨水的敞廳里擺了酒佳肴, 瓜果糕點, 聽曲賞月。
盛煜亦難得有空,陪魏鸞同往。
——自鎮國公回京后, 永穆帝的力多半都放在了庭州, 遙遙整頓軍務, 盡量不讓邊起風波。章太后姑侄連著栽了兩回跟頭,且爪牙被盛煜拔去大半,亦難得的收斂驕橫跋扈的姿態,只在暗養蓄銳。兩暫且鳴金收兵,倒讓京城風平浪靜,玄鏡司稍得息之機。
月明霜白, 人影嬋娟。
兄弟父子齊聚,笙簫樂聲里,盛煜喝了不酒,魏鸞亦覺酒意微醺。
宴散出廳,已是子夜時分。
魏鸞今晚打扮得很漂亮, 綠云鬢上飛金雀,新妝綽約玉有輝,兩粒打磨扇貝的紅玉綴在耳畔,襯得微醉后泛紅的臉頰俞見艷,白。就連明眸里都蘊了朦朧霧氣,煙籠紗罩似的,之令人沉溺。
秋后天氣漸涼,披了件薄絨的白披風。
月灑在上,整個人瞧著乎乎的。
盛煜撐著醉意端然走出幾步,待長輩稍遠,便不自覺地臂將攬在懷里。
老夫人在仆婦簇擁下,原是往樂壽堂走的,隔著游廊花樹瞧見這形,不由得便笑了——盛家數位孫兒,兩位兄長都是年才弱冠就娶了妻,溫敦厚,夫妻和睦。唯有盛煜子邦邦的,莫說溫,那副冷厲姿態能嚇得姑娘家不敢靠近。便是魏鸞這般天之驕,剛嫁進來時,對他亦存幾分忌憚。
還怕這孫子太,會委屈人家小姑娘,著意照拂疼。
而今看來,孫兒是終于開竅了。
今晚的宴席上,盛煜已不似從前寡言語的模樣,目瞥向魏鸞時,全不似從前的冷。此刻當著人前便這樣摟摟抱抱,更是迥異于從前的克制自持,不近。這樣的夫妻洽,瞧著比從前孤零零地踽踽獨行順眼多了。
只不知何時能給添個曾孫。
到時候當了父親,必定又是另一番景。
盛老夫人想著那形,心里只覺暖融融的,有種踩冰負雪而行的苦命孩子重歸煙火紅塵之。細琢磨了下,覺得魏鸞頭胎最好是個漂漂亮亮、兒,滴滴的母往跟前一站,便是再鐵石心腸,再冷傲氣的男人,也該化繞指。
屆時妻在側,也可彌補他時缺失的溫。、
盛老夫人很期待看到那一日。
……
北朱閣里,魏鸞倒不知祖母的這些盼。
畢竟跟盛煜同房不久,因在朗州時首戰失利,盛煜大抵覺得有損他為男人的尊嚴,抑或嘗到了此事的趣滋味,自夫妻重歸于好后,便有意一展雄風,捉著鉆進床榻。起初溫克制的姿態也漸漸變得兇狠畢,讓有些吃不消。
甚至有點想躲著盛煜了,哪還會考慮那些。
譬如此時,闔府團圓熬到半夜本就頗勞累,加之喝了點酒,腦袋里稍覺昏沉,愈發犯困起來。沐浴后換了寢出來,半闔著眼皮,便想爬上床榻睡覺。
盛煜卻是神奕奕。
他沐浴得早,這會兒頭發都快干了,那寢也不好好穿,膛半敞著,若不是盤扣兜著,便連腰腹都能一覽無余。修長的一曲一,幾乎占了半邊床榻,在魏鸞打算從床尾爬到里側時,原本半躺的男人忽而起,攔腰將勾進懷里。
魏鸞猝不及防,摔坐在他上。
隨意挽著的半頭發散落,如墨緞鋪在他前,魏鸞漸漸習慣了他這樣突如其來的捉弄,抬手在他口輕拍了下,道:“大半夜的,想嚇死人吶。”
盛煜笑而不語,呼吸間酒氣滾燙。
鐵箍似的手臂摟著懷中軀,眼底亦如潭水漸沸。
魏鸞昨晚便被他欺負得渾酸痛,可不敢再折騰勞累,連滾帶爬地逃到里側,拿錦被裹在上,打個哈欠道:“今兒忙了整日,又幫著那邊伯母心家宴的事,這會兒乏得很。夫君也早些睡吧,你不嫌累,我可撐不住。”
說著話,又打個哈欠。
盛煜再狠的心腸,瞧著睡意困頓的小臉,哪還舍得下手?遂將枕頭擺好,等魏鸞躺下去,又幫著掖好被角。而后起滅了燈燭,落下簾帳,鉆進被窩。明亮的月窗而,被紗帳割得和,落在側安靜闔眼的臉頰,愈覺婉清麗。
他睡不著,側想心事。
片刻后,終是忍不住低聲道:“今晚明修不在。”
這話說得突兀,但語氣之中卻是甚流的低落,在醉酒之后,愈覺心緒復雜。
魏鸞才剛籠向腦袋的睡意被這話驅散,怔了怔,睜開眼睛,看到盛煜側睡在床榻外側,酒后眸極深,冷峻如削的臉上籠著陌生的神。四目相對,看著那雙眼睛,片刻后,低聲道:“夫君想他了?”
想念嗎?倒也不完全是。
盛煜自在外奔波,在升任玄鏡司統領調回京城之前,更是四海為家,時常幕天席地。早就習慣了分別,盛明修離開的這陣子,于他而言也不過是常事——事實上,除了思念魏鸞之外,他這些年已很去想念誰。
他只是有些擔心,甚至不知為何,覺得愧疚。
在他踏盛家之前,其實盛聞天夫妻和睦,婆媳母子皆得融洽。然而因他這從天而降的外室子,游氏被京城的人指點議論,夫妻亦沒起爭執。這些年里,盛聞天費了許多心思才安住妻子,盛煜縱與游氏淡薄,待盛明修卻視如親弟。
他是真的盼盛明修安穩快活地過一生,避過所有的風波,不像他這樣負重前行。
今晚這種場合,頑劣驕縱的盛明修若在,定會熱鬧許多。
——畢竟,他們親兄弟倆也難得見面。
但盛明修卻遠在數百里之外。
起初得知盛明修留書離京的時候,盛煜只覺他是年任,全然不顧后果,為之生氣憤怒。今晚父子兄弟滿座,唯有最得寵的子缺席時,盛煜卻忽然想到,弟弟的離開會不會也有他的原因?
就像他年氣盛時,曾短暫的叛逆過那樣,弟弟會不會是在跟他賭氣?
畢竟,盛明修與周驪音之間,橫亙著的是他。
若非他的緣故,兩人并無私怨。
盛煜能走到今日,靠的是行事果決,深謀遠慮,甚有行差踏錯的時候。日子久了,難免有點自負強勢,甚回頭反思己過。除了對藏在心尖已久的明艷人之外,也就只有這個頑劣任的弟弟,能令他偶生反省之心。
此刻酒意翻涌,盛煜眸晦暗。
“月明千里,照在兩地,這邊闔家團聚,他孤在外遠離親友,這是頭一回。”
“是啊,不知道他會不會想家。”
也不知道,被帝后呵寵了十數年的周驪音,會不會想念皇宮。那里雖有險惡殺伐、兇狠爭斗,卻有住著的父母兄長,周驪音原就是天真活潑的子,因至親相爭而離京靜心,這種團圓佳節,怕是更難熬吧?
魏鸞眸稍黯,往盛煜懷里挪了挪。
其實很想去看看周驪音。
但不敢跟盛煜說。畢竟數百里的路途,需有人費心護送,盛煜原就因生母之死而對周驪音抱有偏見,若為此而興師眾,甚或惹出事端,只會令盛煜對周驪音煩厭更深。掌心是赤誠相待的閨中友,手背是日漸親近的夫君,不想讓兩人鬧得更僵。
更何況,盛煜將來會登臨帝位。
永穆帝能善待新安長公主,是因長公主母無愧于他,是章太后行事跋扈。
盛煜卻是被章皇后惡毒殘害的那個。
周驪音雖在皇家,卻無太深的城府,更不曾培植羽翼,往后即便封了長公主,能否榮寵安穩,全在帝王心意。魏鸞立足未穩,沒能耐幫,哪還能再添?
的翕了下,終是沒開口。
盛煜也沉默著,酒后微燙,領半敞的膛隨著呼吸起伏,頸間結偶爾輕滾,顯然是并未睡著。魏鸞藏了心事,手指不知何時搭到了他腰間,蹙眉思索時,手指無意識地輕輕劃過腰腹間結實繃的壑。
指腹溫,那種令盛煜微繃。
察覺異樣的那一瞬,魏鸞趕收回手指。
“睡吧。”翻了個,心頭微。
盛煜卻從背后抱住了,俯首時,酒后醇啞的聲音響在耳畔,“你擔心長寧公主嗎?”
很低的聲音,有些不自然的生疏冷。
魏鸞默了片刻,輕輕點頭。
“那,隨我去趟歸州。”
魏鸞愣住,確信方才沒聽錯,忙滿心意外地翻向他,“夫君是說帶我去歸州?”見盛煜頷首,驚喜之外又浮起擔憂,遲疑道:“夫君是打算看一眼,換個安心就好,還是……強行把三弟帶回來?”若是后者,這趟出行可就去意不善了。
漂亮的杏眼兒里朦朧困頓,暗藏忐忑。
那一瞬間,盛煜無比清晰的意識到,在魏鸞心目中他就是個惡人。
行事蠻橫棒打鴛鴦的那種。
他鼻孔里哼了聲,話音一拐,淡淡道:“屆時再說。”
……
從京城到歸州,快馬馳騁只需三個日夜。
盛煜近來有意收斂玄鏡司的聲勢,便留趙峻虞淵在京城鎮守,只選個主事帶人前往隨州暗查與章念桐往來的那兩人。他則帶了盧珣兄弟倆,選幾名曲園的護衛跟著,同魏鸞馳往歸州,輕騎簡裝。
一路往南,兩側山川河流,秋林驕,倒是極好的景致。
魏鸞先前往返朗州時,都是謹慎小心,這回有盛煜親自護送,膽氣頓壯,沿途偶爾駐馬賞玩,倒是令心緒開闊暢快了不。趕到周驪音的住附近,已是夜,遂找了家干凈的客棧,暫且住下。
翌日清晨,特地換了鮮妍裳,去尋好友。
周驪音的住頗為蔽,藏在峰巒圍住的一片山坳里,據先前寄來的書信所言,周遭有溫泉湖泊,景致極好。且那是永穆帝的地盤,不遠有兩個屯兵千余的折沖府,左右都尉皆是永穆帝親自安排,從京城里派出去的,足可護衛周全。
因沒想過魏鸞會來,信中也不曾提及山坳名字。
好在歸州附近能屯兵的地方,盛煜心里有數,再按照山勢地形打探,很快就有了眉目。
——據當地百姓所言,那地方楓谷,是周遭數百里最出名的靈秀山川。后來被朝廷征用,近百姓被遷走不。山谷周遭峰巒險峻秀麗,想要進谷,唯有最南邊的一條路,那條路卻是被兵把持著的,尋常人無緣踏足。
夫妻倆尋到谷口時,果真被衛兵攔住。
盛煜早有預料,并未報出份,只取了玄鏡司的令牌,讓衛兵請都尉來見。
曬著暖候了兩炷香的功夫,都尉果真來了。
他既得永穆帝親自托付,肩負守衛安危之責,對周驪音邊的事也知之不,亦知道陪同公主前來的有位年,是盛家的公子。而今盛煜親自駕臨,魏鸞跟周驪音的關系滿京城無人不知,且持有周驪音的手書,哪還敢阻攔?
柵欄開放行,夫妻倆飛馳而。
按著都尉說的方向走去,還沒到周驪音住的莊院屋舍,迎面便是一方湖泊。
這湖水如泉似鏡,清澈得不見半點雜。
湖畔奇峰疊嶂,到了山腳卻坡勢稍緩,長滿雜樹。這時節楓葉紅如丹霞,銀杏稍轉為干凈的淡黃,亦有蒼松翠柏,翠綠槐柳。種種織,倒影在湖面上,如同料潑散,天然的鬼斧神工,便是最燦爛絢麗的錦緞亦難比擬。
碧草青青的岸邊,有兩道悉的影。
彎腰戲水,衫半,年則錦衫磊落,左搖右晃地躲避潑來的水花。
看不清他們的神,亦聽不到半點言語。
但遠遠去,那場景如畫卷天然。
盛煜微微一愣,不由收韁勒馬。
作者有話要說: 我聞到了的芳香hhhh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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