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幾天你跟孩子住我家。”聶宇晟說,“醫院出了點事,不太安全,所以給平平辦出院。孩子還得后觀察,雖然提前出院了,不過這兩天還要輸,我看是找人回家去給孩子掛水,還是去社區醫院,不過社區醫院冒病人多,怕叉染……”
談靜說:“我可以回家去……”
聶宇晟這幾天累得肝火都上來了,忍不住反相譏:“你帶孩子回家?你那家里都是什麼環境?說不定連空調都沒有,你也不怕把孩子熱出病來!”
談靜不做聲了,孫平怯怯地看了談靜一眼,又怯怯地看了聶宇晟一眼,說:“聶叔叔,你別生氣……我不熱……”
“我沒有生氣。”聶宇晟迅速地收斂起自己的脾氣,哄著孫平,“平平去聶叔叔家住幾天好不好?聶叔叔最近忙,都不在家,平平跟媽媽幫我去看著房子,別讓小進去好不好?”
“好。”孫平一口就答應了,回頭又看談靜,“媽媽,好不好?”
談靜還沒說話,聶宇晟就說:“你放心,我最近忙著呢,天天睡辦公室。你帶孩子住吧,保姆可以買菜做飯。不然你一個人帶孩子,難道帶著他去菜場?”
談靜聽他第一句話,倒想解釋一下自己并不是那個意思,聽了后面兩句話,卻默然了。聶宇晟本來是想把和孫平安頓在自己公寓的,但是一想自己那房子不大,再加個保姆每天進進出出,越發顯得轉不開來,于是一轉念就讓司機把車開到聶家大宅去了。
談靜沒來過這里,孫平倒是很高興,一下車就歡呼了一聲:“爺爺家!這是爺爺家!爺爺在家嗎?”
聶宇晟不由得問:“你怎麼知道?”
“爺爺給我看過照片!還問我住哪個房間!爺爺說樓上有四個房間,我可以挑一個!”
聶宇晟沒想到父親還做過這樣的事,想必在他的安排里,是想把這孩子接回家來的。只是現在父親孤零零躺在香港醫院的ICU,而自己則在這里,焦頭爛額應付公司的那一攤事兒,想到這里他就覺得難過起來。談靜聽到是聶東遠的房子,還有點芥,不過聶宇晟已經抱了孫平走進去,司機拎著一堆東西站在后面,遲疑了一下,覺得就是暫時住幾天,而且司機一直站在那里,一派等先走的樣子,也不好意思,于是也趕進門。
聶宇晟顧不上安頓他們母子,進家門后就把保姆過來,吩咐了幾句,然后就匆匆忙忙趕回公司去了。好在專管做飯的秦阿姨起先就被聶東遠差遣,天天往醫院送飯,早就跟孫平混得了,知道這孩子的脾氣格,先帶著他去洗手,然后切水果給他吃,又抱他去后院水池邊喂錦鯉,一會兒工夫就哄得孫平很高興。另一個保姆李阿姨,則幫著談靜在樓上給孫平收拾房間,聶宇晟心細,剛才在商場里,專門給孫平買了床小小的鴨絨被和被套。李阿姨說:“這個要洗洗才好給孩子用的啊,雖然是嶄新的,可是拆開來不洗,也怕不干凈的。小晟是男人,雖然周到,就是想不到這些。”把小被套拿去洗了,說烘干了晚上就可以用。這房間的窗子正對著后院,聽著孩子跟秦阿姨在樹下咕咕噥噥地說話,不知道遇見什麼好玩的事,孫平格格地笑起來,聲音清脆,花木掩映,也能想像孩子天真無邪的笑臉。李阿姨止不住嘆:“家里多個孩子,才真是像個家了。從前聶先生獨個兒進進出出,小晟也很回來,真是冷冷清清。”
談靜這才問:“聶先生……怎麼樣了?”
李阿姨早就把當未來的主人看待,倒不敢在面前說話,說:“報紙上說得可厲害了,不過小晟倒沒說過什麼。我們也不知道,就聽說聶先生住院了,病得厲害的樣子。”
談靜也不多問,事到如今,已經覺得完全背棄了自己的初衷。可是平平是無辜的,每當看到孩子的眼睛,都覺得疚。一直以來,平平跟著過太多苦了,能給孩子的太太了,而聶宇晟——到底是欠他,還是他欠……已經沒辦法去想了。
聶宇晟回到公司后,并沒有跟樸玉提權抵押的事,只是告訴他,自己去了慶生集團,對方答應考慮借款。倒是樸玉主問起:“這不是個小數目,慶生希我們用什麼抵押?”
聶宇晟索將話挑開:“慶生只答應考慮,所以我當時答應他們,以權抵押。”
樸玉有短暫的沉默,過了片刻才說:“聶先生,您應該事先跟我們商量。”
聶宇晟忍了忍,倒也能牽角,勉強出一個微笑:“那麼管理層是什麼意見呢?”
樸玉打了個太極:“現在慶生還沒有答應,只是說考慮,等他們決定再說吧。”
等樸玉從辦公室出去,聶宇晟就忍不住把盛方庭進來,對著他大倒苦水:“竟然被你猜中了……我爸當年以高薪期權把他從國企挖過來,敬他是人才,讓他當總經理,那麼信任他,現在他竟然落井下石!”
盛方庭淡淡地糾正他:“這不落井下石,這明哲保。”
“忘恩負義!”聶宇晟氣得又用了另一個詞,“我爸還沒死呢,只不過躺在醫院里,他們就想把東遠給賣了!”
“這不賣東遠,只是在保存實力和公司利益之間,他們打算選擇保存實力。”
“你為什麼替別人說話?”
“小聶先生,聶先生如果在你這個位置上,才不會對任何人抱有幻想。他從來都是靠自己,因為他知道只有自己才能靠得住。管理層職業經理人,都是給創業者幫助,減輕他的工作力,而不是能夠取代創業者本人。再說句實話,要是我在樸總那個位置上,我也會選擇保存實力。現在董事長被控幕易,案子一年半載也不見得能審完,即使能審完,董事長現在又昏迷不醒,哪怕案子就此完結,局面也已經徹底失控。沒錯董事長還有兒子,可是這個兒子是個外行,手里還什麼都沒有——你父親的權全部被凍結,你不能拿來易,也不能轉讓,沒辦法套現。你是能投票,可是你能投票干什麼?你要救東遠,你上哪兒籌集貨款?誰肯給你貸款?誰肯借給你錢?”
聶宇晟被他這種譏諷的語氣給震了一震,但他馬上明白盛方庭說的是實話。過了好半晌,聶宇晟才說:“主業是掙錢的。”
“不錯,主業是掙錢的,東遠食品飲料有限公司還是一只金母,誰都想染指。你看著吧,慶生集團八會答應借給你三億元周轉,但他們的條件,多半是增持。”
“增持?”
“對,你不是說過慶生集團有13%的權麼?你父親25%,管理層4%,其他東10%,如果慶生集團要求增持到20%呢?甚至,他們要求增持到25%呢?他們流資金充裕,完全有這種可能,到時候你怎麼辦?你打算反收購嗎?”
“他們為什麼要這樣做?”
“懷璧其罪啊,大爺。”盛方庭又瞄了他一眼,“你剛剛也說過了,主業是掙錢的,東遠食品飲料有限公司,這麼多年來在純凈水和茶兩樣上,都是市場占有率第一。更別提王牌產品保健飲料,僅僅品牌含金量就是多?慶生集團垂涎多年了吧?”
“他們的主營是慶生藥業,跟我們完全不是一類……”
盛方庭給他打了個比方:“如果現在你手里有錢,很多錢。慶生集團周轉出了問題,于是他們向你借錢,而你發現自己通過增持權,就可以控慶生集團最掙錢的慶生藥業,你會不會毫不猶豫增持控?哪怕它是賣藥的,跟你的純凈水沒有任何關系。商人逐利,這是天。”
聶宇晟說九九藏書網:“如果我不答應呢?”
“眼下這種況,你找誰借錢,人家都會提類似的要求。東遠現在是懷璧其罪,趁著你價低,趁著你關鍵時候就差這麼一口氣,誰不想咬你一口?否則等你翻過來,誰還能跟你爭?”
韓書轉告聶宇晟,慶生集團有電話打進來,這樣方式的來電,通常像外部的通電,多有點公事公辦的意思。聶宇晟于是接了,跟對方談了幾句之后,聶宇晟倒說了句:“我們需要開會討論。”
掛上電話,他對盛方庭說:“你又猜對了,慶生集團要求增持,希我把父親贈與孫平名下的5%轉讓給他們。”
盛方庭難得笑了笑,說:“做手,你行,我外行。做生意,我行,你外行。”
聶宇晟角微沉,年時的鋒芒與桀驁似乎在剎那間又回到他上,他說:“我外行,我可以學。我絕不坐視東遠被宰割。我的父親是聶東遠,東遠集團是以他名字命名的,也是他白手起家,辛辛苦苦這麼多年創立下來的。在國的時候,我的導師說過一句話:只要你愿意嘗試,全力搶救病人,哪怕失敗一萬次,但總會有一次奇跡等著你。”他一字一頓地說,“我愿意試。”
盛方庭看了他許久,才說了四個字:“書生意氣。”
聶宇晟知道他這是客氣的說法,實質上是在罵自己天真稚。這兩天他看盡世態炎涼,對著毫不掩飾對他輕蔑的盛方庭,他倒有種激和親近,起碼這人不哄著自己。他問:“你有什麼辦法沒有?我真不甘心就讓慶生集團這麼稱心如意。”
盛方庭說:“那就看你愿不愿意做個壞人,干點缺德事了。”
聶宇晟苦笑了一聲,從前他做夢也不曾想過,自己某一天會在父親的辦公室里,跟這樣的一個人討論這方面的問題。他問:“什麼缺德事?會不會違法?”
盛方庭說:“違法麼倒也算不上……不過跟從前令尊手法差不多,總之是損人利己。”
聶宇晟聽他挖苦自己父親,說:“你是我助理呢,別太過分啊!”
“行,代理董事長,我想的這招呢瞞天過海,釜底薪。”
“哦?”
盛方庭隨手拿過一張紙,開始詳細地向聶宇晟解釋,怎麼樣瞞天過海,釜底薪。
聶宇晟晚上很晚才回家,一忙就到了半夜。他本來就打算睡在辦公室的,后來想起來今天孫平匆忙出院,不知道狀況怎麼樣,自己得回去看看。而且明天的抗生素要打什麼針,談靜完全不知道,所以一想就還是讓司機把自己送回聶家大宅了。
李阿姨替他開的門,一見了他,就告訴他說:“平平已經睡了,在樓上最右邊那間臥室。”
“噢。”他答應了一聲,做慣了外科醫生,所以稍微有些潔癖,在外頭奔波了一整天,唯恐自己上帶著病毒細菌什麼的,讓孩子染。所以進門之后,先回自己房間洗澡,換了服之后才去看孩子。他的房間也在二樓,跟孩子房間只隔條走廊,倒是很方便。房門只是虛掩,他從門開的間隙里看到睡燈亮著,倒也沒多想,推門就進去了。
進去之后一眼就看到了談靜,因為睡在床的側邊。大約怕著孩子,所以面朝外側睡著,實際上床很寬,本不必要擔心。屋子里窗子開著,夜晚的涼風一陣陣吹進來,所以連空調都沒有開。孫平蓋著床薄被睡得正香,談靜只搭了被子的一角,穿了件舊T恤當睡,睡著的時候,眉眼依稀還有般的明麗和純凈。
聶宇晟俯下,替把被子重新蓋好。的頭發散地披在枕上,襯出臉頰的瑩白,孫平手后,的愁容漸,睡著的時候也不見從前那種孤苦凄清的神態。聶宇晟覺得,這麼多年的離別似乎從來不曾有過,從前的一切都仿佛只是昨天,而他的談靜,就在咫尺之間,手可得。
他用盡自制力,才沒有吻一吻的頭發。
他拿了溫度計,替孩子量了溫,然后又檢查了一下那個二十四小時的心臟監護儀。他作雖輕,但談靜因為惦著孩子,晚上沒敢睡得太沉,迷糊醒過來,還以為在病房里。看到聶宇晟,就想:今天晚上他又值夜班?怎麼沒穿醫生袍呢?
只迷糊了幾秒鐘,就徹底清醒過來,馬上掀開被子下床,問:“怎麼了?平平不舒服?”
“沒有。”聶宇晟說,“數據都正常,我只是看一看。”
談靜松了口氣,這才發現聶宇晟穿著睡拖鞋,連頭發都還是半的,他低頭替孩子重新蓋好被子,低頭的時候,那褪了的紅繩就從他睡領口出來,聶宇晟皮白,越發顯得那繩的敝舊與黯淡。他這兩天也瘦了很多,眼睛底下一圈都是青的,那種不經意的矜持和從容,早就被焦慮取代。談靜想起那天他在病房里說的話,只覺得心里發,于是問他:“你吃了飯沒有?”
“晚上吃過了,跟人談事。”
看了一些新聞,知道他日子過得一定像油鍋里似的,煎熬得水深火熱,聶宇晟有多挑是知道的,跟人談事,那更是食不知味了。問:“你不?廚房里還燉著粥,預備給平平明天早上吃的,有多余的,我盛一碗給你。”
怕吵醒孩子,他下樓去吃粥,李阿姨已經睡了。談靜到廚房忙活了一陣子,給他端出一碗粥,另外切了一碟鹵水作拼盤。聶宇晟夾了一片鹵牛,只咬了一口就知道,這牛是談靜鹵的。談靜看他的樣子有點發愣,知道他吃出來了,擔心他以為保姆懶,連忙向他解釋:“本來是秦阿姨要做鹵菜,我就說我來鹵。因為平平不吃別人做的鹵菜……”說話的聲音低下去,因為記起來,聶宇晟也不吃別人做的鹵菜。在外頭餐館他從來不點鹵水拼盤,除非在家做鹵菜。
覺得尷尬,只好找些別的話來講:“這兩天忙嗎?”
“還好。”聶宇晟低頭吃粥,粥沒吃到兩口,鹵水拼盤倒被他吃掉一半了,談靜刀工好,切得特別薄,看上去是一盤,其實也沒有多分量。知道他是真的了,于是說:“冰箱里還有,我再去切一點兒。”
站起來,他卻住:“談靜。”
轉過臉來看他,餐廳里的燈很亮,照著他烏黑的頭發,還有烏黑的眼睛。他專注看人的時候,似乎連目都帶著灼熱的溫度一樣,令幾乎覺得招架不住。
他說:“離婚吧,我娶你。”
終于把這句話說出來,他覺得也沒有想像中的那麼難。倒是談靜的樣子似乎了很大的驚嚇,愁容似乎慢慢地又重新爬上的眼角,過了很久,才說:“我不配。”
他把筷子扔了,一把抓著了的胳膊,像小鳥一樣掙扎起來,但他箍著不肯放,他說:“什麼配不配?我要跟我喜歡的人在一起,我要跟我的人在一起,我你,我就覺得我們兩個相配。”
“聶宇晟……”
“這兩天我已經快瘋了你知不知道……每次我快要絕的時候,每次我想認輸的時候,每次別人給我冷眼的時候,我就會想起平平,想起你。我不會放棄,我不會輸,我一定要贏,因為我有我自己想保護的人,我希爸爸醒過來,哪怕我知道他可能永遠也不會醒過來了。我希平平留在我邊,我不想錯過孩子的長,但我最希的是,你留在我邊。”
“我們之間不太可能了……”
“那麼如果我一無所有,你還會不會覺得你跟我不配?”
談靜絕似的看了他一眼,說:“你不要這樣我。”
“我沒有你,談靜,是你一直在我。”他連眼圈都紅了,“你著我離開你,你著我不你,我很難……過了七年了我仍舊難。談靜,要是你真的不我,你為什麼這樣我?”
“我要上去看平平……”
他把拽了回來,狠狠地吻,談靜咬了他一口,他疼得了口氣,卻也沒放。談靜覺得他是喝醉了,可是明明上一點酒氣都沒有,他完全像失去理智似的,最后急得都快哭了,他慢慢松開手,真的像喝醉了似的,終于搖搖晃晃地放開。
他終于安靜下來,看了好幾分鐘,才說:“談靜,我已經用盡了自己的所有來你,如果你不要,那就算了吧。”
談靜或許終其一生也不會忘記,他說這句話時,那種平淡到近乎絕的語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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