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剛在蛋糕店的時候他就已經認出了,不然他不會訂那個蛋糕,可是當年狠狠地給了他一掌,他們之間早就已經銀貨兩訖,誰也不再欠誰。隔了這麼漫長的歲月,當再次相遇的時候,發現自己居然一點也不再怨懟。從前種種的痛苦與難堪,原來真的可以隨著時間而淡化甚至淡忘。
聶宇晟并沒有什麼表,只是無波無瀾地看著。談靜覺得自己應該說點什麼,倒不是被他的氣場迫,而是必須得說點什麼。他為什麼會跟著回家來呢?是好奇嗎?不,聶宇晟從來不好奇,他也從來不做沒有用的事。覺得自己不能不開口了,當年踏著落花而來的白年已經死去,而今天的相遇,只是人鬼殊途。
甚至笑了笑:“好久不見。”
他看了看后敝舊的樓房,淡淡地問:“你住在這里?”
“是啊。”像遇見老朋友,語氣平靜無波,“要不要上去坐坐?”
他揚起半邊眉,這個男人還是那樣英俊,一舉一都出俊逸不凡,低沉的聲音仍舊仿佛帶著磁,只是字句里卻藏不住冷若冰霜似的刻薄:“你經常邀請男人上去坐坐?”
“當然不是。”很快地說,“我沒有別的意思。我老公應該下班回來了,如果你不介意,上去喝杯茶好了。”
他笑了笑,說:“不必了。”
他開車跟著到這里來,是眼看著過得不好,他才會覺得安心。笑了笑,說道:“要不上去吃點水果,我記得你最喜歡吃桃子。”
有一次他發燒吊水,坐在輸室里,把桃子一片片片好了喂給他吃,一邊喂一邊心疼,因為他燒得連眼睛都紅紅的,眼底出了細小的點。那個時候他還老婆,那個時候還以為他們一定會結婚,那個時候有多傻啊,把所有的一切都當了真。
“謝謝,還是下次吧。”他仍舊彬彬有禮,就像是對待陌生人。
輕松地笑,說:“那我上去了,再見。”
他沒有跟說再見,再見,不,永世不見。今天的這一面已經是純屬多余,今生今世都不想再見到,想必他亦如此。
一直走到樓道里才覺得手心是的,背心里也是涔涔的冷汗。抱著那袋桃子,像抱著什麼寶貝,在漆黑的樓梯間里一步步索著朝上走,唯恐驚醒了什麼似的。
原來——原來已經七年了。
過得并不好,正如了他的意。也并沒有撒謊,不過剛剛邀他上來的時候,心里還真有點怕他當真上來,那時候可真不知道該如何收拾殘局……當出鑰匙開門的時候,聽見客廳里嘩啦啦一陣響,不知道是什麼東西落下來。一腳踏進黑暗里,孫志軍果然已經下班回來了,不過跟往常一樣,喝得爛醉。沒有開燈也能聞見他上的酒臭煙臭,在那里停了一停,仿佛是積蓄了一點力氣,手索著開關,把燈打開了。
孫志軍吐了一屋子,把窗子打開氣,去廚房鏟了煤灰來清掃穢。本來家家戶戶都燒天然氣了,但跟開電梯的王大姐討了不煤窩煤灰,王大姐就住在車棚旁的小平房里,沒有天然氣,日子過得十分儉省,平常還燒蜂窩煤。討煤渣,就是因為孫志軍每次喝醉了就吐一地。談靜很利索地收拾完屋子,然后打了一盆溫水來給孫志軍臉,巾剛到他臉上,他就一胳膊拐過來,胳膊肘正巧撞在鼻梁上,撞得腦袋一懵,整個人都往后一仰,倒坐在了地上。
鼻子開始流鼻了,隨手拿起卷筒紙,揪了點紙卷一團塞上,然后繼續給孫志軍臉,胳膊。溫熱的鼻慢慢浸潤了紙卷,低頭擰巾的時候,一滴一滴就落在了臉盆里,化細縷,沒一會兒就散水間,再不見了。去換了一盆水來,這時候孫志軍倒乖起來,像個大嬰兒,由著擺弄。幫他洗完,又替他下腳上的鞋,換了巾替他腳。看他橫躺在沙發上,知道自己沒辦法把他弄到床上去,于是從臥室拿了床巾被出來,給他搭上,讓他好好睡。
忙完這些,劉海已經被汗濡,在腦門上。拿了睡去洗澡,洗完澡出來再洗服。孫志軍的牛仔又厚又重,只能用刷子刷,只差又忙出一汗,最后端著盆子去臺晾服,臺上夜風十分清涼,忍不住就站了一會兒。
只那麼一小會兒,就足夠想起很多的事,人在極度疲勞和極度困頓的時候,總是會回憶自己最好最幸福的時。這種回憶太奢侈了,靠在紗門上,遠近都是人家,星星點點的萬家燈火,遙遠的車聲傳來,就像是另一個世界。今天聶宇晟的出現還是打了,一直覺得自己已經心如死水了,但他為什麼還要斬盡殺絕?
幸好已經結婚了,從來沒有這樣慶幸過,但心深有小小的惶恐聲音。其實沒結婚又能怎麼樣呢?他們相互之間的怨毒已經深刻骨,聶宇晟說過:談靜你以九九藏書網為這算完了嗎?早著呢,不讓你敗名裂,我絕不會放過你。
敗名裂算什麼,比敗名裂痛苦一千倍一萬倍的都過來了。
連自己都不知道最后是怎麼熬過來的,幸好已經全都過去了。
第二天早上起來的時候,孫志軍的酒已經醒了。他已經上班去了。有時上早班有時上晚班,而他也是有時白班有時夜班,兩個人常常見不著面,見著了也說不著話。孫志軍一下班就和同事去小館子喝酒,不喝到醉醺醺絕不會回來。起初還勸,畢竟喝酒傷。后來有一次勸得久了點,他一拳頭捶過來,把端在手里的一碗醒酒湯掀翻在地上,瓷碗摔得碎,湯濺了一地,從那以后,再也不勸他了。
上班是倒一休一,今天整天都不用去店里。收拾了一下就去菜場買菜,做了西紅柿燉牛腩,還有魚丸子。牛漲價漲得厲害,也顧不上了,做好了這兩個菜就裝進飯盒里,本來已經拿了通卡打算出門了,后來想了一想,又坐下來了。今天哪里都不想去,包括陳婆婆那里。
平白無故空出一整天時間,把家里的床單被褥什麼都洗了。又把廚房瓷磚上的油煙積垢仔細清潔了一遍,最后是洗廁所。里里外外收拾過來,窗明幾凈,才了橡膠手套,喝了口窗臺上晾著的涼茶。喝了一會兒茶,心神不定,又起來拿鑰匙開屜,把藏在底板下頭的存折拿出來。孫志軍已經有快兩年沒給一分錢了,他那點工資,喝酒打牌都不夠用。家里的水電煤氣,樣樣都得開銷,只好盡量節省。可是怎麼省也省不出多來,這麼多年,存折上也就一萬多塊,這是箱底救急的錢,每隔一陣子,就拿出來看看,只是越看就越是揪心。吃過沒錢的苦頭,媽媽最后病危在醫院里的時候,等著錢救命,可是一點兒辦法也想不出來。從那時候起就落下了心病,每隔幾天,總要把存折拿出來看看,可是再怎麼看,后頭也不會多出一個零來。
怏怏地把存折收拾起來鎖好,目落到昨天買的桃子上。茸茸的鮮桃像是豆蔻年華的,帶著清新甜的氣息。其實早就不吃桃子了,可是昨天鬼使神差的,卻買了兩斤桃子。從前的時候一遇上聶宇晟就鬼迷心竅,而直到如今,一看見他,還是會失魂落魄。
“快看!聶宇晟!”
聶宇晟走進門診的時候,旁邊小護士一見了,飛快地推著另一個小護士的胳膊,像是影迷看到了偶像,幾個小護士都轉過頭來,齊齊對他行注目禮。他其實并沒有注意到有人在看自己,徑直上電梯去了。一群小護士這才松了勁,一個說:“都說聶醫生是本院最帥的醫生,果然是真的。”另一個說:“是單醫生中最帥的吧,可惜常醫生結婚了,其實常醫生比聶醫生帥。”
“我倒覺得常醫生沒有聶醫生帥,再說聶醫生比常醫生高,男人高才玉樹臨風啊。不過常醫生長得像陸毅,一笑可帥了。聶醫生不怎麼說話,天板著一張臉,我不是有個同學在心外嗎?說居然從來沒看到聶醫生笑過,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你有同學在心外啊?那還不趕近水樓臺一下。都說聶醫生還沒有朋友,努力努力搞定這鉆石王老五,多好啊!”
“近水樓臺有什麼用,全醫院都知道聶醫生的爸爸是聶東遠。聶東遠你知道麼?上市公司的董事長,每天掙的錢數都數不過來。聽說他們家連私人飛機都有,這樣的鉆石王老五,克拉數太大了,一般人誰配得上啊,咱們還是看看得了。”
電梯到四樓停下,心外科和外科都在這一層。大廳里很多等號的病人,電子屏不停地翻滾,報著掛號順序。比起住院部,這里要嘈雜許多。聶宇晟很到門診里來,本來按慣例每個醫生每月都得有三天在門診,只有科室主任副主任可以例外。不過聶宇晟手非常多,排得太滿,科室主任就說:“不要給小聶排門診了。”
科室倒沒人說閑話,畢竟手比門診累。他剛到醫院的時候,雖然同事都待他很客氣,不過這客氣里多有點疏離。一個富家公子,留歸來,雙博士學位,偏偏執意來公立醫院上班。雖然他們是全國數一數二的醫院,但大多數同事心里是犯嘀咕的,包括科室的方主任,據說還跟院長慪氣,并不想要他。但是后來時間長了,大家互相了解了,對聶宇晟倒好起來。畢竟他技湛,對病人又細心,一點公子哥的脾氣都沒有。有一個有錢的董事長爸爸又不是他的錯,所以心外科的大部分同事都對他印象不錯。方主任對他更是青眼有加,每次會診都親自帶著他,人人都說連脾氣古怪的方主任都喜歡他,聶宇晟果然招人喜歡。
不過最喜歡他的還是醫院那幫小護士,雖然他不怎麼說話,也很參與醫院的集活,不過他的人氣一直排在全院八卦排行榜第一名,連最易讓人親近的消化科常醫生也常常屈居其下。小護士們最研究聶宇晟穿了什麼鞋,因為醫生袍一穿,只有鞋子在外頭,據說還有人專門用手機拍他鞋子的照片,發到醫院部的BBS上去。
李醫生正在看造影,見他進來跟他點點頭,打個招呼:“我拿不太準,所以讓你過來看看。”
那片子明顯不是本九九藏書網醫院的,也常常有病人帶片子帶病歷轉院看病,所以聶宇晟也沒多想,仔細看了看片子,倒過去又看了一遍,才說:“還是讓病人再做一次造影吧,如果要排期手的話。”
李醫生說:“病人家長聽說我們的造影比原來那個醫院要貴一千多,有點不太樂意。”
聶宇晟又看了眼片子,明明是小孩子的心臟,現在的家長對孩子都恨不得赴湯蹈火,這種家長倒是罕見。于是問:“病人呢?”
“在外面候診室,我讓護士把他們進來。”
談靜做夢也沒想到會在這里見到聶宇晟,一時之間都傻了,聶宇晟明顯也沒想到,所以也怔了一下。談靜有點慌地坐下來,換手讓孩子坐在自己膝蓋上。聶宇晟看了看病歷,病歷封面上的名字年齡什麼都是由病人自己填,他認出談靜雋秀的字跡。寫著:孫平,六歲,男。說是六歲的孩子,因為太瘦弱,看上去頂多有五歲的樣子。頭發稀稀疏疏,又黃又脆,所以剃得很短。不過長得跟談靜非常像,兩人一眼就可以看出是母子。孩子大約因為心臟供不足,所以發烏,有明顯的紫紺癥狀。不過眼珠黝黑,一對寶石似的眸子,有點怯意地看著面前陌生的人,不一會兒就轉過臉,小聲:“媽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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