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著燈籠,一路走回自己院子。在路過陸欽的院子時,瞧見陸欽書房窗口半開著,里面出幾分溫暖的燭。
——蠟燭沒有熄滅,老師應該還醒著。
衡玉腳步一拐,順著自己的心意走到陸欽院門前,從斗篷里出手,在冰涼的木門上敲了敲,“老師,您睡了嗎?”
沒有人應答。
衡玉敲門的力度加大些許,恰好是醒著的人可以聽見,沒醒的人也不會被吵醒的力度。
書房里傳來桌椅拖的聲響,片刻后,書房門被人從里面推開。陸欽正準備出來,瞧見天上飄著雪花,打算折回去拿傘——他不好不便涼,該淋些雪。
衡玉提高聲音喊道:“老師不必出來了,我只是見老師書房著燭,才出聲打擾。夜已經加深,老師前兩天也了驚嚇,該好好休息才是。”
陸欽似乎是想開口說話,但才一張口就覺得間微,手握拳抵在邊咳了幾聲。
“我無礙,下午睡得有些沉了,現在也睡不著。你已經去過食堂吃東西了嗎?”
“是的。”衡玉應了一聲。
又沉默下來。
天地間只有風雪在喧囂。
陸欽正準備出聲讓回去好好休息,就聽到衡玉在問:“老師是不是生我的氣了?”
這句問話有些沒頭沒尾,但衡玉知道陸欽能聽懂。
書房里沒人說話,片刻后,陸欽披著斗篷撐著傘,手里還提著一個燈籠走出來。
他打開院門,將傘傾斜到頭上,“我沒有生氣。”
燈籠的倒影在他眼里,陸欽溫聲說:“孩子,我怎麼會生你的氣?”
他這一生多被辜負,只有這個孩子想著全他,他怎麼會,又怎麼舍得生這個孩子的氣。
“你只是個年,如果做錯了什麼事,那都是我這個做老師的沒有教好你啊。”
衡玉輕輕攥手指,“老師不會生我的氣,那就是在氣自己沒有教好我了。如果是這樣,我寧愿老師出聲罵我一頓,與我好好爭辯,讓我說服老師,或者老師來說服我更改主意。”
頭頂的傘又往衡玉這邊傾斜了幾分,風雪喧囂,比剛剛大了一些。
陸欽說:“我只是沒想好該怎麼和你通。白云書院這麼好,它不僅是我的心,也是你的心,更是書院每個夫子每個學子的心。是靠我們所有人的努力才就了它。它作為書院,本來只承擔著教書育人的職責,本來就不應該摻雜上政治,我知道你是想全我,可讓一所書院摻雜上政治理念,會為書院日后的發展埋下禍端。”
“我還年輕。”衡玉自有的堅持和解釋,“書院有任何禍端,我都可以一力擺平。這朝堂這天下不過是一局棋,只要支持新政的人在棋局中贏了,白云書院就能繼續走下去。”
“再者,白云書院的學子還年輕,但他們有朝一日都會踏朝堂之中,他們都會有自己的政治理念,我現在只是想先讓他們了解新政,并沒有按著他們的頭讓他們去接納新政。”
陸欽輕聲嘆息,他看向,“從我上,你應該能看到改革困難重重。若堅持下去,興許滿朝皆敵。”
“在收你為徒,在收下書院學子們時,我就已經告訴過自己,不會讓你們再重蹈我的覆轍。”
那些盡詰難的日子,他百般煎熬。這些年郎都是他看著長大的,他怎麼舍得讓他們重蹈覆轍。
他已經老了,心腸變。
……不,他由始至終都不是那種鐵石心腸的人。
只要想想這些孩子支持新政,日后會遭遇到的苦難就只覺得心中悲愴。
衡玉不想讓陸欽直面這些殘忍,但必須說服他。
吸了口氣,說道:“我大概從未和老師說過,我創辦白云書院的用意。”
白云書院是為日后改革所磨的刀。
可以保證自己不會磨損這把刀,但這把刀必須為所用——即使這樣的選擇會與陸欽當前的想法背道而馳。
因為知曉陸欽這一生踽踽獨行,新政耗盡他半生。他反對的做法,僅僅是不想不想書院學子遭遇到他曾經的痛苦,而絕非他已經自心底放棄新政。
“我曾問過老師,事到如今老師還有什麼憾嗎?您說沒有。可我知曉您此生最大的憾是什麼。”
“您說教導我們是一個補撼的過程,把您曾經遇到過的憾一點點彌補起來,讓我們不會遭逢到和您一樣的變故。我能為老師做些什麼呢?師徒一場,我不希您的人生留有那麼大的缺憾,更不希您半生所求盡是虛無。”
“史書是最殘酷的,它對每個人都吝惜筆墨,只對勝者留有幾分寬容。我們還有時間不是嗎?逆敗為勝。您看,我努力了半年時間,就連舊制的領頭人山夫子和神威侯都越發理解新政,對新政和了態度。所以凡事都是有可能的,您說對吧。皇帝舅舅支持新政,我可以保證下一任帝王也會支持新政。您看,未來幾十年的路也都可以鋪好了。”
“白云書院教導出來的學子,必定優于常人。他們會出仕,會占據朝堂,會逐漸讓朝堂充滿他們的聲音。前路困難重重,可是到那時年已經長起來,他們會變得強大無匹,已經可以支撐起朝堂的風風雨雨和爾虞我詐。那時的他們,會有文臣,會有武將。文臣對薄朝堂,武將戍邊萬里。如若他們連朝堂艱險和詰難都不能承、不敢面對,憑什麼稱自己是白云人,憑什麼說自己可以為往圣繼絕學?白云人該是驕傲肆意的,該是知其不可為而為之的,該對得起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這十個字。”
衡玉越說越激,聲調越說越激昂,但到了最后,又漸漸變得平靜下來。
深深吸了口氣,平復自己的心。
一把將手中拎著的燈籠拋到地上,燈籠里的燭火舌而上,將燈籠燃燒一團火焰,化掉那一方的雪。
衡玉后退兩步,退出油紙傘的籠罩范圍。
站在風雪之中,任由風雪加。
然后理了理自己寬大的袖子,雙臂疊俯下子,向陸欽行禮。
“請老師,全弟子布局。”
“請院長,全白云書院。”
“……”陸欽說不上來自己現在是什麼想法。
這個孩子總是這樣,大道理一套一套的。
半晌,他輕聲嘆息,“你這話說得,若我再繼續反對,是不是就是辜負了白云書院那幾句訓言?”
衡玉抿,“一切皆是老師的揣測,弟子并未說過這句話。”
并沒說過?那那句“請院長全白云書院”又該作何解?
陸欽搖頭失笑,他將手中的傘和燈籠輕輕放在一旁,然后上前,作堅定地扶起衡玉,隨后溫地幫戴上斗篷后面的帽子。
他說:“不可做得太過。不可強加自己的思想到那些孩子上。其他都由你。”
終究,他還是了口風。
如果真出了什麼事,他都兜著。這一副殘軀多堅持堅持,還是能護著和那些孩子順遂步朝堂的。
在他話音落下時,天地間風雪越發喧囂。
那黯淡的天際逐漸被一抹亮劃破。
天邊已是拂曉時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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